■陳秀珍
陳秀珍:詩的翻譯:您至今已有5,500首翻譯作品,成果相當驚人。其中最有名應該是早期翻譯里爾克的詩,您因為翻譯里爾克而成為里爾克迷、里爾克專家,聽說您直接譯自德文的里爾克作品影響很多台灣人,不只詩人閱讀,很多醫生也愛讀里爾克詩作。
其次是葛拉軾小說的翻譯。葛拉軾是德國鬼才作家,寫作全方位,包括詩、小說、劇本,還有繪畫。在台灣還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老師就非常看好他,後來他也果然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由此可見您的文學品味和文學眼光也是世界級的。葛拉軾的小說曾被拍成電影。
第三個很有名的是老師翻譯過策蘭的詩。策蘭是猶太裔德語詩人,也是在台灣還沒人談他的時候,老師就翻譯他的詩了。
很巧,這三位文豪都是德語詩人,也許跟老師會德語有關?
現在就請老師分享翻譯的經驗!
李魁賢:除了詩,我也翻譯小說,當初以閱讀小說訓練自己的英文,在1963年27歲時翻譯了美籍華裔作家黎錦揚小說Lover’s Point(譯名《天涯淪落人》),在自立晚報副刊連載三個月,1968年由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第一本翻譯的文學作品。在《笠》創刊後,我注意到當時很多詩人熱衷談國外名詩人如里爾克、艾略特等的詩,但能讀到的中譯本不多,所以大都摸不到重點。《笠》同仁有意大量譯介國際經典的詩,我因為想留學德國而學德語,所以由我負責德語詩翻譯,包括德國詩選與里爾克詩選兩個系列,我首先針對里爾克三本詩集選譯四十首詩。里爾克有一本《給青年詩人的信》,展現他身為詩人的素養與對詩的觀點,雖然只有十封信,在文學界卻相當有名,甚至成為教材。日本有一位建築師,把該書列入影響他一生的十本書之一。我翻譯此書,在《葡萄園》發表,與在《笠》詩刊的里爾克詩選,合成《里爾克詩與書簡》,由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1967年)。
後來,感覺選譯方式難免以偏概全,最好能全譯,就進一步翻譯《杜英諾悲歌》和《給奧菲斯的十四行詩》,當時趙天儀正好要創立田園出版社,就交給他出版。之後因為忙於工作,斷斷續續翻譯《新詩集》、《新詩集別卷》與《形象之書》,大部分在《笠》詩刊發表,多年後陸續給桂冠出版社出版三本《里爾克詩集》(Ⅰ)(Ⅱ)(Ⅲ),其實這三本書包含五本德文原作全譯。後來我編譯《歐洲經典詩選》,其中包括里爾克,我譯了半本《時間之書》,此後對里爾克作品沒有再進一步盡力。我曾利用初次出國到瑞士工作機會,跑到南部里爾克墓園憑弔一番,也去探訪他晚年居住的穆座古堡,可見當時對里爾克非常傾心!
我翻譯的德語文學作品,還有卡夫卡。當時存在主義在台灣方興未艾,很多人談論卡夫卡。但他三本長篇小說,在台灣沒有一本中譯,只有一些短篇,我記得志文出版社出版過卡夫卡的《變形記》(秀珍按:德語Die Verwandlung,台灣志文出版社譯名《蛻變》)。我一開始是翻譯他的《審判》,由大業出版社出版(1969年),後來繼續翻譯《城堡》,大約翻譯到三分之一時,發現熊仁已翻譯出版,我立即停止該書的翻譯。結果,卡夫卡的第三本長篇《亞美利加》到現在仍然沒人翻譯,所以我對卡夫卡的翻譯算是半途而廢。1993年去捷克布拉格旅遊時,我特地到他居所黃金巷參觀,那裡已成為觀光景點。
另一個我比較用心的德國作家是葛拉軾,先是譯他的詩,收入三民書局《德國現代詩選》(1970年),後來德國學者馬漢茂來台大留學時,曾經徵求李敖的禁書(一套十本,被禁七本)。當時我因預購而擁有整套書,我就整套給馬漢茂(此前我並不認識馬漢茂),兩人相談甚歡,他說你既然對德語作家有興趣,我向你推薦葛拉軾,他還特別強調此人將來勢必以他的小說奪得諾貝爾文學獎。葛拉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在1999年,馬漢茂卻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預料到,因為葛拉軾初試啼聲的小說《鐵皮鼓》(Die Blechtrommel,另譯《錫鼓》,後來拍成電影〈拒絕成長的小子〉),在德國一炮而紅,從此幾乎年年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這麼大牌的文學家要得諾貝爾文學獎都這麼困難!
我開始翻譯葛拉軾小說,選擇中篇《貓與老鼠》(Katz und Maus)。但澤(Danzig)是葛拉軾的故鄉,原本屬於波蘭,二戰時被德國占領,德國戰敗後變成自由市。葛拉軾小說《但澤三部曲》,第一部是1959年的長篇《鐵皮鼓》,第二部是1961年的中篇《貓與老鼠》,第三部是1963年的長篇《非常歲月》(Hundejahre,亦譯《狗年月》),故事背景都在其故鄉但澤。葛拉軾作品源源不絕,且越寫越好,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又出版《我的二十世紀》,將二十世紀每年發生的重大事件做中心,編寫百篇故事,創作才華過人。葛拉軾不止有小說創作,詩更具有獨特怪誕性。後來我多少受到里爾克和葛拉軾的影響:里爾克強調視覺意象,從小處觀察生命的強度,有新即物主義傾向;葛拉軾同樣從微小的東西,探求生命的本質,產生諷刺性。1948年起,葛拉軾入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受專業薰陶,無論水彩、雕塑與版畫,都有豐富作品。台北市美術館於2007年11月28日起展出葛拉軾八十歲時手繪的110餘件水彩作品,我去參觀過。這些作品印成水彩詩集《給不讀詩的人:我的非小說:詩與畫》。他為每幅畫寫一首詩,類似中國水墨畫把字寫在空白處,更特別的是,甚至把詩句寫在水彩上,等於文字也成為畫面的一部分,因此他的詩都極短,常常只有數行。如此獨特,難怪被譽為鬼才!
策蘭近年來在台灣變得很熱門,其實我早在四、五十年前,也就是在翻譯《德國現代詩選》時,就已譯過他的作品。他不是德國人,而是羅馬尼亞人。羅馬尼亞被奧匈帝國統治過,所以也習慣用德語。策蘭用德語寫作,在文學史上被歸為德語作家。他因猶太人身分被納粹關入集中營,二戰後大部分時間在巴黎,最終因精神病症跳塞納河自盡。策蘭的詩非常現代主義,非一般抒情性,具有強烈諷刺性。運用跳躍的語言、簡潔的文字批判社會,是他特殊的表現方式。但他的詩相當晦澀,十年前有一位台灣詩人跟我說,他讀策蘭的詩很驚豔。我說四十年前(即距今約五十年前)我就翻譯過他的詩,坦白說他的詩很難讀。再次相遇時,他說策蘭的詩真的很難讀。所以我相信他之前也是讀不懂。
我對德語文學用心多年,應是由於留學德國夢無法實現而產生的一種心理補償作用。當初我讀歐洲語文中心時,考取奧地利政府獎學金,也申請到奧地利維也納大學化學系入學許可證,但因一位奧地利學者在台灣開補習班,他聽聞奧地利政府有此獎學金的消息,就回國為其學生爭取機會,教育部因其學生未經留學考試不核准出國,那人竟檢舉說教育部選派我們四位入選者,是從歐洲語文中心挑選,並非對外公開招考,結果弄得兩敗俱傷。我自認沒有出國進修緣分,只好留在台灣安身立命。
梁景峰到德國哥德學院讀書時,想將台灣詩人作品譯介到德國,他首選白萩,因此和我聯絡,要我提供資料,之後他寄贈德文詩集《黑色的奧菲斯》給我,內含非洲和美洲兩大洲代表性黑人詩作,我讀後深為感動,那種強烈的現實主義表達方式與當時在台灣亂寫、不知所云的現代主義完全不同。明顯政治意識、追求獨立、反抗白種人壓制的精神,剛好呼應我當時對權威壓制的反抗心理,我開始翻譯黑人的詩,在《笠》詩刊及其他報章雜誌發表,光啟社為我出版《黑人詩選》(1974年)。當時並未全譯,後來我在自己的名流出版社又補充了一些,變成譯詩集《鼓聲》(1987年)。
21世紀我勤做國際詩歌交流,或者出國參加詩歌節,或者邀請外國詩人來參加台灣福爾摩莎國際詩歌節,與詩人有直接來往,所以翻譯的對象大都是認識的朋友,或是朋友介紹的朋友。所譯對象具有國家代表性,或有特殊意義;當然也難免有因人情而翻譯,本身不見得很滿意的作品。因互譯作品而建立的關係,使我這一、二十年來從事國際交流更加順手,到各國都深受歡迎。有時先翻譯作品,隨後認識人;有時是建立友誼後,再翻譯作品。
這幾年我設法把台灣詩推出去,所以出國交流,都會替台灣力爭受邀名額,希望以台灣整體意象呈現。2017年台灣文學館為我辦捐贈展(展期自2017年9月至2018年4月),就以「台灣意象.文學先行」為題,非常合我心意!我出國時,都以台灣為訴求,讓外國詩人知道台灣有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有非常高水準的詩。我比較不喜歡突顯個人,個人雖然也代表台灣,但給人的印象與感動,不及群體深刻。在目前國際政治環境下,台灣名目不但受到壓制,連自己的政府也不敢用;但出國進行文學交流,台灣兩個字通行無阻、無往不利。所以我說「文學先行」的意思是,政治上台灣走不出去,文學上我用台灣走出去,希望提高台灣在國際上能見度。近年來,我在很多國家編的詩選喜歡用《台灣心聲》為書名,希望外國詩人或讀者看到台灣詩人為台灣發言、對台灣的感情以及筆下的台灣是甚麼樣的一個國家。今後國際交流,我會朝此方向繼續努力!
李魁賢簡介
李魁賢(1937年6月19日—2025年1月15日),臺灣詩人、文化評論人、翻譯家、發明家。1953年開始發表詩作,作品以詩為主,也包括散文、評論、翻譯、短篇小說等,無論詩作或散文,都以批判性見長。曾任台灣筆會會長,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現任世界詩人運動組織(英語:Movimiento Poetas del Mundo)亞洲副會長。
詩被譯成各種語文在日本、韓國、加拿大、紐西蘭、荷蘭、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印度、希臘、美國、西班牙、巴西、蒙古、俄羅斯、立陶宛、古巴、智利、尼加拉瓜、孟加拉、馬其頓、土耳其、波蘭、塞爾維亞、葡萄牙、馬來西亞、義大利、阿爾巴尼亞等國發表。參加過韓國、日本、印度、蒙古、薩爾瓦多、尼加拉瓜、美國等國之國際詩歌節。
在2001年、2003年、2006年三度獲印度國際詩人協會推薦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