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隱藏的風景(下)──管窺秀實《被狩獵:止微室談詩》

文/白靈 圖/劉志飛

此集中寫得最精彩的應是「港澳與海外篇」,秀實雖只論及鷗外鷗、李藏壁、蘇鳳三人,但引的詩篇常舉全文且分量明顯偏多,站在香港詩人一員的立場,理當如此,尤其是〈語言與詩意,反與不反——鷗外鷗詩作漫議〉一文,幾乎是傾全力勇赴。

文章說鷗外鷗(1911-1995)「是三、四十年代相當出眾的粵港詩人,風格類乎超現實主義及未來主義,論現代感,則遠遠超過他的同代詩人」,並說「鷗外鷗的詩歌常見混搭了『生活語言』『學術語言』『詩歌語言』而成,大致均能融合不抵觸」。此文分三節,首先以「鷗外鷗與劉火子」為兩位同代詩人的詩風做初步比較,「劉火子詩歌傳統而寫實,鷗外鷗則西化而現代」,說後者受象徵派「混語寫作」和未來主義「視覺美學」思潮影響,其詩歌「具強烈的實驗性」。第二節論「鷗外鷗的詩歌語言」,說「鷗外鷗是個時宜不合的詩人,以致其詩歌長時期處於一個幽暗之地,鮮為人注目」,為其打抱不平,尤其對2007年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科研究所出版、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等主編,自稱「作為一系列整理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研究,可說是一項發掘藏匿者的工作」的《香港新詩選1948-1969》一書中,「並無鷗外鷗的名字其中,明顯是一個疏忽」,此文顯然要還原鷗外鷗的重要性。並說2003年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出版、陳智德編的《三、四O年代香港詩選》中收錄五首詩就稍公允,秀實一一例舉並解析論述,分別是:〈軍港星加坡的墻〉、〈狹窄的研究〉、〈和平的礎石〉、〈禮拜日〉、〈文明人的天職〉,尤其是〈和平的礎石〉一詩三節28行,乃以第十五任港督梅含理爵士(任期1912.7~1919.9)的雕像為題材,「詩深具技法與布局」。秀實抽絲剖繭,用「A在大理石座上」提出第15行「日夕踞坐在花崗石上永久地支著腮」,到「B銅像」,舉第10行「金屬了的總督」及第17行「生上了銅綠的苔蘚了——」,再到「C與著名雕塑羅丹沉思者的形象相似」,提及第4行「從此以手支住了腮了」及第26行「手永遠支住了腮的總督」,得出「詩人對殖民統治者是蔑視的」結論(詳見秀實本書原文)。並說「金屬了的總督」「肺病的海空」「銀的翅膀」等句,「變改了詞語的本質」,此種語境「具有當時現代派詩歌的外在標記」。此詩憑實而論,現代感及嘲諷性十足,甚能與50、60年代的台灣詩人奮勇追求現代主義的作品做個對比乃至一競高下。

秀實又以〈禮拜日〉為例,說此詩把教會背後的「神父」拉到台前,具有「諷喻揶揄」之意,再以〈文明人的天職〉為例說「此詩揭穿了英國紳士面具背後的偽善與民族優越感」,且「認為這種與時代密切相關的作品,必得置於當日獨特的時空去解讀」,才能深刻體認香港百姓當年所受的屈辱。秀實並以自己經驗為證:

遲至五、六十年代,英國人對香港的霸淩行徑仍光天化日下地施行,那是我的童年時代。在彌敦道上,警察會把越過他前面的市民拉回後方。豉油街上,洋警司領著四、五個同僚在大牌檔大吃大喝不付錢。山東街賣西瓜的老小販被手鐐鎖在欄杆上。其對當時香港人的欺壓甚是平常。帝國主義殖民者對殖民地人民的欺壓與迫害自是慣見平常。那個時代,洋人的寵物狗的確比一個香港老百姓來得矜貴。

此篇並對香港作家洪慧在其〈國族情感勒索〉一文中論及此詩說:「〈文明人的天職〉全詩極為偏頗,甚至到了不能卒讀的地步。」說洪之文章「最後歸結到本土性寫作的議題」是謬論,秀實大加批判:「此文既曲解詩意,複對本土詩歌有嚴重的偏差認知」,顯然彼此論詩立場有極大差距。

秀實此長文第三節則歸納為「三反乎:反詩歌、反詩意、反抒情」,就舉更多小詩例為其辯解,說鷗外鷗「那些類近吶喊而毫不掩飾的句子,不成為詩人創作上的缺失或瑕疵,而是詩人詩觀的實踐」,且也「有的小詩,與其廣為人知的那些作品截然不同,接近於抒情小調,有濃厚的詩意美」,而「知性詩風」其實是反抒情的作品藝術特色,並以其〈愛情乘了BUS〉為例,正是具有「批判寫實而非浪漫之作」。

末了秀實以感性的筆調向鷗外鷗致敬:

香港詩歌的源頭上,曾經有一隻羽毛雪白閃亮的鷗子站立在鷗群之外,好比「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描摹那樣。這只離群索居的鷗子,是詩人鷗外鷗。在當今浮躁的詩壇裡,被消失又被發現,而最終會永恒地向寂靜飛去。

閱覽秀實的這本書是過癮的,可以反覆翻讀再三。比如對此書主標題「被狩獵」不解的,讀了他論及林煥彰兔年詩畫集時所說的「我們能夠把握著的並不很多,……世間的許多事不知也無妨,許多地不去也無妨,許多人不認識也無妨,如是許多題材不寫也無妨。那時心境迴然有異,和風麗日,擇一株適宜的樹椿,端坐下來,任風輕拂,任落葉沾衣,而偶有兔子不慎誤觸樹椿,才順手撿起」,他欣賞這種「守株待兔」「被狩獵」的生活,靜觀萬物而不爭不競不求,恐也是秀實近年心境的寫照。以是,這一本詩話或評詩之作,就常有人生諸多感悟如「隱藏的風景」偶現其中,尤其是他一生出入詩國數十載的觀察乃至「心法」莫不穿梭於此書行文中,說是「秀實新詩語錄」並不為過。

老實說,一般詩論或詩評集若非深奧難讀,即淺嚐式的印象式寫法,能見人所未見、論人所忽視的,「向裏面飛,止於細微,直戳未曾發見的事物」豈是容易?不只是寫詩,秀實談詩也有此企圖,於「微」細處「止」住他的腳步大加品賞吟詠讚嘆地評詩談詩,此種文章並不多見,此書即是少數之一。而秀實會以「止微室」這麼雅緻的名稱當他「談詩」系列的總標題,想來與「古文觀止」、「嘆為觀止」、「高山仰止」的「止」字都相近,有「極致」、不能再好了之意,此系列既以「止」字命名,必有其一點「自感驕傲」的小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