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阿拉木圖:一口冬日的蘋果

■王崢

近日抵達哈薩克斯坦最大城—阿拉木圖(Almaty),意思是:蘋果之城。所有朋友會問我的同一個問題是:「去那裏幹什麼呢?」好像世界上彷彿除了紐約,巴黎,和東京這樣的城市,去到其他地方都是需要一個確切理由的。引用電影台詞來回覆:「旅行就是沒有目的才有趣」;但這顯然無法令人信服,於是只能勉強編纂其他理由:「我想找一個適合聽KINO(前蘇聯著名搖滾樂隊)的環境」;「我想體驗冬天」;「這裡物價比新加坡便宜百分之七十八」。但真正的理由於此無關,我要抵達了之後才會明白。

對於長期在熱帶失眠的我來說,旅行如同向生活的湖面上投擲一顆石子—久違的波動不一定是好的,但至少也不會是壞事。在混亂的時區中,安眠藥吃完了,抗抑鬱一直在吃。本以為徹底逃離了中文或英文的環境,可以暫時安眠,因為確實在中亞感覺良好,至少很平靜;但是今晚再次莫名其妙地失眠了。聽到隔壁旅客的鼾聲,實在令人羨慕。身上帶的只剩下了止疼藥,本是為了感冒準備的,但是沒想到比安眠藥更好用,據說是其中的抗過敏成分作祟。我明白:我太累了,我就想好好在冬天走走路,看看街景,如空瓶晃盪,滾入美術館,雪山群,和大片的松樹林;但是沒有徹底切斷社交媒體的中亞之旅仍會帶來身後的陣痛。我和昨天認識的日本朋友山野(Yamamori)先生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他二十八歲再也睡不長,而我說我是睡不著,或者只能在旅途之中睡覺,而無法在兩個目的地其中任何入睡—這是多麼「卡爾維諾」式的領悟—任何目的地一旦抵達,便會成為新的城堡。於是今天肯定再次對他爽約。我們甚至重新用不開玩笑的態度聊了太宰治的文字及其人。太宰先生為什麼那樣生活呢?慶應大學畢業的山野先生又為何要辭掉東京的工作,來中亞旅行?冼星海為何又在阿拉木圖度過人生的最後時光?總之,有很多答案,但我決定不再有任何規劃地生活幾天,就算這是我千里迢迢甄選的地點。

總之,哈國人看起來沒有比我更快樂,但他們一定比我更放鬆。他們在有限的白日裏慢悠悠地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像松鼠一樣覓食和打鬧。他們珍惜時間,但並不追趕它。高緯度的日出如此遲到,但也正滿足我的癖好。在教堂門口,我走過那些為遊客準備的小馬隊,聽到了中文的導遊台詞,在入口一側看見了一隻僵死的灰鴿。我突然想到了張國榮的一句自白:「我一生沒做壞事,為何會這樣?」但什麼又是「壞」事,什麼又是「好」事呢?也許無論好壞,本來就會「這樣」而已。我在阿拉木圖城市博物館(Almaty Museum)裡發現了一種樂器—噪聲發生器(Noisemaker),具有多種型態,但都沉默懸掛在櫥窗之中—暗合了我的心境。我第一次預感到無論是旅行中的抽離,還是工作上的虛榮,都無法再拯救我。我惟希望那些如同熱帶飛蟲一般的記憶,可以暫時從生命的熱燈下消失,它們總是和某種毀滅性的燃燒相關。我想做幾天城市的牧民,放牧自身;或者如昨天下午,在烈士陵園的寒風中呼呼大睡。生命不再主動刻意燃燒時,就靜穆得像一棵冬松。

我想起來了,這幾天最令人感動的事情,是聞到昇天教堂(Ascension Cathedral)的豆油蠟燭,還有看到賽芙琳大道(Seyfullin Avenue)旁的殘雪。上次看到十一月的雪跡,還是中學時的大風天,但我從沒如此珍惜冬天的一切。去他媽的夏天吧,季節不過是地球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