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守得玉壺存知音 ——楊守玉與劉海粟的傳奇人生

■關峰

在悠悠歷史長河中,有許多故事如璀璨星辰般閃耀,而楊守玉與表哥劉海粟的悲歡離合,無疑是其中一顆格外動人的明珠。

楊守玉,原名韞,字瘦玉,小名祥雲。其母劉氏乃劉海粟之姑母,兩人同年出生,劉海粟僅長幾個月,楊守玉親切地稱他為九哥。楊守玉的命運自小便充滿坎坷,9歲喪父後,她隨母寄居劉家。親情的溫暖在他們的童年裡播下了友愛的種子,共同的興趣愛好則如靈犀一點,悄然連接起兩顆年輕的心。

劉海粟則從6歲起便展現出繪畫天賦,小小年紀便能「亂塗」出模樣。劉家見孩子們喜好丹青且頗具天賦,特意請來一位姓杜的家庭教師教導他們。在老師的悉心指導下,兩人進步飛速,筆下彷彿開出了絢麗的花朵。12歲的劉海粟憑藉一幅《螃蟹》初露才華,這幅畫意態鮮活,童真脫俗,在全國兒童畫展中脫穎而出,還被印作目錄封面。楊守玉作為第一個欣賞這幅畫的人,不禁撫掌叫好,對九哥的聰明穎悟充滿羡慕。而劉海粟也十分欣賞表妹的勤勉好學與秀氣靈動。14歲的楊守玉用巧手將《芥子園畫譜》中的八哥圖刺繡出來,作品形神畢肖,彷彿要從繡布上蹦跳而出與人交談一般。劉海粟對表妹融繪入繡的精湛技藝欽佩不已,在藝術的交流中,他們的心也越靠越近。

1910年,15歲的他們迎來了新的篇章。劉海粟在青雲坊的家中創辦了一所國畫專修館,前來習繪的只有十來個親戚家的女孩,楊守玉也在其中。專修館採用舊式書院和傳習所相結合的學藝方式,側重於自學。上午,學員們臨畫或寫生;下午,則讀畫論、相互評畫。楊守玉在這裡有了與九哥朝夕相處的機會,她對九哥的組織才能和藝術才華欽佩有加,兩人一起作畫談藝,充滿了無盡的情與趣。冬日雪後,園子裡的梅花開了,他們一同去訪梅作畫。劉海粟勾勒著瘦勁的枝柯,盡顯梅的骨氣;楊守玉描摹著初綻的花兒,朵朵透著梅的精神。手凍紅了,他們心中雖都渴望為對方呵一呵手,卻誰也沒有行動,只有那傲然綻放的梅花溫暖著他們的心。在他們心中,梅不僅僅是一種植物,更是他們共同的品格追求,而那隱隱浮動的暗香裡,又何嘗沒有他們朦朧的戀意呢?

然而,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沒有戀愛的自由,他們只能在無人之處偷偷相看一眼。那含情脈脈的目光,雖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聯通了他們心底的靈犀,這已讓他們感到無比滿足。少年的戀慕是人性的天然流露,卻又難以掩藏,劉海粟的姐姐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九弟,祥表妹怎麼樣?」海粟的臉不由得紅了,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你喜歡她?」

「喜歡,不,是非常愛她。」海粟鼓起勇氣說道,「姐姐,我對你實說了吧,如果不能和表妹結婚,我將終身不娶。」

16歲時,劉海粟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要為他向表妹提親。他知道父親喜歡祥表妹,還曾叮囑過他要多幫助表妹。想到這裡,海粟的心彷彿要飛起來,多想與表妹化為彩鳳的雙翼,從夢中飛到現實生活裡。劉家忙碌地採辦聘禮,而婚姻的對象卻是丹陽林家錢莊的千金林佳小姐。這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讓劉海粟懵住了。他驚訝、疑惑,只覺得怒氣填胸,熱血燙臉。

「怎麼不是表妹呢?」

「九兒,我知道你心裡裝著的是祥雲,你母親生前也提過這事,我們都喜歡這孩子。可是——你們八字相克呀!」

「不,我不相信,我非祥妹不娶!」

劉父惱怒不已,一向孝順的九兒今天竟敢當面頂撞。他痛心疾首地說道:「九兒,姻緣是命中註定的,你就體諒為父的苦心,認命吧!」

曾經美好的夢瞬間破碎,剛強的海粟寸斷柔腸,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痛苦地想著,表妹該是多麼悲傷啊!其實,楊守玉早已淚流滿面。半個月前,她隨母親離開了劉家。守玉一直追問母親為何不讓她跟九哥學畫,母親不忍,只好說出實情。

「韞兒,你已是大閨女了……九哥他已提親了……」

「誰家?」守玉急切地問。

「是丹陽的林家小姐。」

「啊——」守玉扭身跑回房中,關起門來嚶嚶啜啜地哭了。她取下掛在胸前的玉石雕的小猴,愣愣地望著。那是13歲那年九哥送給她的,當時他又羞澀又欣喜。她和九哥都屬猴,這個富於藝術生命的小精靈承載著他們的真情。後來,她也送給九哥一只桃核雕的小猴。當時海粟笑得憨厚純樸,他們都明白彼此的真心。年長的哥哥姐姐們為他們高興,還戲謔地說他們是「一對猴子,木石姻緣」。可如今,木石猶在,姻緣卻已斷絕。她自歎命苦,卻又為九哥心傷。

劉海粟無法忍受命運的不公,噙著淚水沖出家門,直奔楊家大院。他有許多話要對表妹說,可守門的人卻告訴他,韞小姐去外地讀書了。劉海粟滿心悲憤,黯然神傷。楊門極重聲譽,知道劉海粟會找上門,便讓楊守玉隨史良的父親史聘三夫子學習古文。楊守玉想從愛情的悲劇中走出來,書本有時確實是忘憂草。每當掩合書卷,心中便湧起別樣的滋味。她也聽到了劉海粟抗婚、逃婚的事,知道九哥終未與林佳小姐合巹,完全是為了她,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壓力。這份真誠的相知相愛,讓她無比欣慰和滿足。然而,此時的她卻無法給予表哥精神上的撫慰,只能將一片冰心留在玉壺,把忠貞純情永遠留給九哥。幾番思索,幾番腸斷,她改字為名,變瘦玉為守玉,從此守身如玉,她相信日後九哥會知道她的痛苦付出。

此後,他們雖天各一方,卻在藝術的道路上繼續前行。九哥去了上海辦圖畫美術館,楊守玉則報考了常州女子師範學校圖工班,跟隨呂鳳子學習繪畫,並開始研究刺繡針法。她將西洋畫的用筆、用色原理融入刺繡技法之中,用錯亂的針、不同方向、粗細長短不同的色線,多遍成之,創造了亂針繡法。1928年,楊守玉的第一幅亂針繡繡品《老頭像》面世,震動畫界繡壇,為中國傳統刺繡樹立起第三塊里程碑。

而在上海的表哥劉海粟那裡,也是風波迭起。上海美專在全國首開人體模特兒寫生課,並展覽了部分人體習作素描,一時輿論譁然,劉海粟受到各方重重壓迫。楊守玉深知表哥的艱難,她以手中的針和彩線向世俗的愚昧挑戰,繡出了兩幅女性裸體的作品《少女與鵝》、《出浴》,展出後引起轟動。

後來,劉海粟出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想在藝專開設繪繡科,請楊守玉主其事。然而,楊守玉因母親在抗戰期間逝世未能一見的精神打擊,以及長期刺繡勞累導致右臂有疾上舉困難,只能離丹陽回常州休養,遺憾未能如約。但當她聽說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將在北京召開,兩幅領袖繡像受到與會者一致好評時,心中感到特別欣慰。她知道,是劉海粟助她向世界展示了中華民族的刺繡藝術。

彈指一揮幾十年,1980年10月,枯木逢春的劉海粟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常州。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隨陪同人員來到局前街顧家弄的楊家大院。可迎接他的卻是年輕的晚輩,表妹守玉不知去向。楊守玉其實也盼望著與海粟兄別後一見,可事到臨頭,重重的顧慮和強烈的自尊又讓她躲了起來。她躲進書櫥相隔的後屋裡。在楊守玉的臥室裡,劉海粟抬頭看到牆上掛著一幅微微發黃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輕時的表妹楊守玉。經過晚輩的勸說,他們在劉海粟下榻的「近園」紅樓見面。

三天後的下午,楊守玉被接到「近園」紅樓,劉海粟早已迎候在門口。舉目相對,卻是相顧無言。劉海粟彷彿從夢幻中醒來,緩緩伸出手與楊守玉相握。楊守玉說:「我們都老了!」劉海粟拍著表妹的手背說:「你我幾十年不見面了,時間過得真快啊!」攝影師為他們攝下了這白首之會。

「祥妹,我知道你從小畫梅、繡梅,你愛梅花,我想畫幅梅花送給你作個紀念如何?」楊守玉露出一絲微笑,「九哥,我會把它同70年前你對我那份情義一起珍藏著,永遠珍藏著……你要多多保重啊!」

「保重,保重!」一抹斜陽的餘暉照著紅樓,照著這濃縮了七十年的人生。這一刻,彷彿千載永恆,那心靈相通的感覺永遠留在他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