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土龍與素卿——獻給我的嘉義公、嘉義嬤

■林仲瑩

嘉義市彌陀路那蜿蜒窄小的巷弄,連普通小型轎車都得屏氣凝神、小心翼翼的鑽入,土龍家就鑲嵌在其中一間。推門進屋,穿過小小的前明台,再推開玻璃門與紗門,客廳的神明桌映入眼前,觀音端坐蓮花上,黑木神桌上香煙裊裊、素食供品滿桌。

土龍早早備好茶具迎接返家過年的親戚,彌勒佛似笑呵呵的泡茶,讓兒孫輩嗅著那套疊的聞香杯、聽他表演拉二胡,彼時客廳難得套上珠光濾鏡、有著世家大族般的風雅情趣。

跟幾個拜把兄弟的合照裡,年輕的土龍梳著油頭搭配全套西裝,英姿煥發、帥氣逼人,跟那時大部分的鄉下男丁不一樣,入贅後他沒種過田,倒是開過雜貨店、當過遺照的畫家。

所謂畫家,其實很有爭議,因為其實他沒畫過任何一筆,工作內容是將先人少數照片中的大頭小心翼翼裁切下來,貼到早已印製好、富麗堂皇客廳背景紙的無頭人上,所以有時候頭太大或頭太小、模糊的人頭搭配上油墨豔麗的後景,看起來詭異地突兀。但沒什麼相機的年代,這已經是遺照畫家的最佳解決方案,收入對家計也不無小補。

雖然掙錢不多,但以現在的觀點來說,土龍無庸置疑是個愛家好男人。當長女阿惠說要嫁給外地海口人時,土龍猶豫了,來自窮鄉僻壤的人可以給阿惠幸福嗎?對方的家庭是什麼狀況?

他不放心,一個人騎上他的野狼125打檔車,車後加裝著平時載貨用的銀色大鐵箱,透早從嘉義市一路騎一路騎騎到屏東車城鄉。跟鄰居打聽了對方風評、看了周遭環境,再一路騎一路騎騎回嘉義市。到家,輕輕問阿惠,那邊看起來什麼都沒有,落山風狂暴颳著洋蔥田,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阿惠說不要,土龍也只好答應,幸好之後阿惠用幸福的婚姻回報了他這一趟車程。

而到底是什麼讓二十幾歲的土龍,就這麼虔誠信了教?沒人知道確切的原因,但他從此茹素、戒菸戒酒,然後跟著進香團一間一間廟宇四處參拜,坐著遊覽車四處奔波、時有時無的素食,卻搞壞了他的胃,胃出血的開刀切掉他五分之三的胃,從此他消瘦下去,不復健壯,曾經最愛的泡茶娛樂,也因為傷胃被束之高閣。

然而跟隨著胃,接下去敗壞的是肺。

長女阿惠在往後悠悠的歲月,總是重複著說,土龍就是因為四處參拜,吸了太多立香的煙。那些大陸粗製濫造的立香,一燒就產生有毒的煙霧,吸了那麼多肺才壞掉。肺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第三期了,不管土龍多麼奮力的做吹氣檢測、多麼配合著化療、多麼想要痊癒,神明卻似乎沒有聽到土龍的祈禱。土龍越來越喘,他不甘心的跟阿惠說,他還年輕啊,怎麼可能這麼早走?

阿惠不知道答案,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早已安排好一切,但也或許,根本就沒有神明的存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機遇與巧合。

土龍的葬禮始於一個眾人都還在昏睡的清晨,諾大的金爐擋住整條狹小的巷弄,天光未亮的黑暗中,赤紅的火焰往上竄升,火光刺得每個人都睜不開眼,緊接著是漫長的宗教儀式,陽光也漸漸照在臨時搭建的棚子上。

阿惠的長女、土龍的外孫女從外地趕回,那時候可能才13歲,她其實記不得細節了,應該有誦經吧?應該有哭墓吧?還是外公信仰的宗教,有其他不同的做法?她真的回想不起來了,但她卻清清楚楚地記得,有個人致詞時說了「可惜晚年,誤信損友、誤入歧途……」,她滿臉疑惑的問媽媽,為什麼會這樣講阿公?

阿惠說,土龍因為癌症已經很久沒有出席宗教聚會,所以某些人以為阿公跳槽去了其他派系,所以才這麼說。長大之後每每回想起這個瞬間,外孫女都非常後悔沒有抄把折凳衝上台,暴揍那位該下地獄的假道學。

對她而言,那天被下葬的是家族中最清麗的時光,而萌芽的是對宗教信仰的質疑、對人性險惡的感覺。

火葬之後,撿骨師有沒有撿到舍利子呢?

外孫女有時候會想,如果黃土龍改名叫金龍、水龍、火龍,是不是能有個比較長壽威風的人生?信仰了一輩子的神明,是否真的有將之接引至西方樂土,或只是提供在世時的心靈慰藉?最後土龍註定塵歸塵、土歸土,消失湮沒在時代中。

 

 

一進客廳,最搶眼的就是正前方的黑木神明桌,桌子右方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延伸至後方的廚房,全部都飄散著素菜的味道。撥開鳳凰圖樣的珠簾鑽進幽暗的走廊,右方是長長的一堵牆,左方依序是上樓的樓梯、窄小的廁所、素卿睡覺的小房間,然後就接到底端的餐廳與廚房。

素卿在廚房裡張羅著素菜,儘管自己葷素不拘,但因為先生吃素,她也就跟著吃素。幸好心愛的孫輩對於吃素沒有太大的意見,過年回來嘗鮮似的開心大啖菜頭粿、素雞、豆包等菜色,新港飴、生仁糖也一塊接著一塊塞進嘴裡咬。

素卿看著他們臉上全是笑意,外孫、外孫女幼時有次跟著吃破布子炒蛋,吃著吃著居然傻傻地問,為什麼有東西咬不爛?她大驚失色說,憨孫,裡面有籽啊,那個要吐出來。

素卿完全就是卡通裡會出現的阿嬤,總是笑呵呵、中氣十足、說話台灣國語、搭配燙得澎澎的短捲髮。外孫女記得,有年暑假去阿嬤家玩,彼時她正接一些手工補貼家用,是將木片便當折疊、黏貼成型,便教她跟哥哥怎麼黏貼,一方面讓他們有事做、一方面也幫自己分攤工作,溽暑的午後,她忘記其他人都去哪了。時間好像停在那一刻,就只剩他們祖孫三人,跟糨糊一樣,黏黏糯糯的。素卿自己胃口也好,身材本來就偏壯碩,年紀漸長後更吃得珠圓玉潤。

跟先生不一樣,她喜歡社交、喜歡唱歌,出門前會先用帶脂粉味的粉底棒塗滿全臉,再用口紅畫出紅唇、腮紅襯出兩條彎彎紋眉更烏黑,衣著也不隨便,薄紗荷花短袖、胸前彩珠串飾。子女長大成家、先生早逝後,一首歌20元,在歌友會坐一個下午,晚輩可能有些意見,覺得自己表淺、浮誇、不檢,但人生來走這一遭,素卿想要的是開心快意的生活。

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讓素卿也只能有出門唱歌這項消遣,就是她不識字。那個年代的女人很少能受教育,素卿很介意自己目不識丁、無法閱讀,抱怨自己的姓氏「蕭」筆畫繁多,而她總是寫得歪七扭八。她能深切感受到,在時代不斷進步的洪流中,自己被默默推向充滿薄霧的遠方,而她不想奮力掙扎,覺得隨波逐流更舒適。只是素卿人生最後的一年,是在無彩的醫院度過的。

她摸到胸部有硬塊,到醫院檢查,乳房五條淋巴腺中有三條有癌細胞,治癒的機會一半一半。一半一半,感覺就是上天開的惡劣玩笑,醫生在說明的時候,素卿其實很多詞語聽不懂,但大家都說服她,為那可能好的一半拚看看。首先是乳房跟淋巴腺被切除,碗公大的傷口掛著引流袋,然後是讓人胃口全失的放療與化療。一生愛美的素卿不忍直視憔悴下去的自己。

兒孫輩會來醫院看她,長女阿惠也住進醫院陪伴,鼓勵她堅強勇敢、戰勝病魔,只可惜最後的結局不是好的那一半,癌細胞四處蔓延,圓潤的素卿像是消風的氣球,但她覺得可以了,子孫滿堂、該吃該喝該唱的都做過,逐漸她喪失意識、吐出身體最後一口氣,了無遺憾。

 

 

兒子、媳婦在沒有告知姐妹們的狀況下,把窄巷裡的、老房子賣了、舊物全扔。

長女阿惠很慶幸幾年前就把父親的二胡留在自己身邊,試著想學,才發現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今,二胡弦鬆音差、客廳再無素菜香,人事全非、無以憑弔。

但時不時,兒孫們會在記憶中,鑽進嘉義市彌陀路、穿過那彎曲狹窄的巷弄,遠遠看見土龍和素卿站在門口,笑盈盈地迎接自己,於是滿心歡喜、迫不及待朝著他們大喊,「我們回來了!」。

我們回來了。你們也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