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宇翔 圖/柯適中
一直到今天,才明白隨赴北而來的諸多身體狀況,全與心靈有關。肩與腰的僵痛痠脹,眠夢與醒時的混沌渙散,全是那些場面下暗湧,因為無可交心而產生的試探、角力、推手、擰絞狀態,其再現與後遺。我以為是讀書太多,或者姿勢不良,其實,是一種在花蓮待命時就曾預料過,害怕著的:無以名狀的沮喪。
沮喪,木心說,並非無方而來無理可喻,它是位於無數度「知人之明」之後的一度「自知之明」。這樣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劍,在「知人之明」之上反覆磨出鋒刃的劍。連劍柄也磨出了鋒刃。這通體銳利的東西難於執著,卻分明在你手中。
在人生的後青春期,我在思考一種更銳意用情的原諒,或者說,更精準的動心。
鄉愁而不鄉愿(鄉愿者,向內不能自處,對外喪失判斷),世故但為人情(而非世故只為保全自己)。博大於愛,悲而不憫。一種不氾濫,不迂腐,不空洞,和合於人生見識經驗的,其實是「知」,對於人情世故,顛撲不破的始終好奇。
知與愛,知先於愛,知絕對地先於愛,更勝於愛。對人性的深深好奇,眷顧,往返折衝,在一個不應多所設限的時區,沒有額外的前朝舊帳或生涯顧慮,不是為了盤檢打點身邊的人際關係,更不是為了考驗彼此的友誼、忠貞、情感閾限,不是,我深信,也不是為了滿足或炫耀那種一逕袒露訴說的表白欲,並且說:「這就是文學。」
不。文學不為文而作,也不為自己而作。文學為人而作,捨乎一己的情仇。
知先於愛,博大於愛。
「愛恨」既痛且快,相對地,「知」卻是相當纏綿不可得,需要從自體的囿限(簡化、批評、嫉妒、不屑、好強、故作超然、假性真空、相對主義、犬儒、心靈雞湯的種種逃遁)中,不斷驚於寒顫,不斷驚醒。
人的同情,多麼容易在嘻笑怒罵之間,一次次消磨掉。多麼容易,被一個又一個自我內在黑洞般塌蝕,強力捲襲的自傷漩渦所吸納,吞噬,收編,解構。同情與共感,以自我的心智底線為注,押進他者的心靈深處,換來的是什麼?往往,是對方的無動於衷或變本加厲。因為,所謂心靈深處,實則是我們「想像中他者」的心靈,與他者無涉,亦無所濟。
但是原諒。原諒對方(以及自己)在荒蕪人世裡的故作醜態,原諒因自身醜態逼人、唬人、傷人而產生的自責,原諒對方(及自己)對此生創傷源頭——世間表象的荒涼滑稽,文學謎語的凍原冰面——如同手足無措的溜冰孩童,在上頭打滑、碰撞、滾飛,或強拉他人手腳只為自保,所展現的一時舛誤、冒昧,雖然還不構成惡意。原諒他的此種傲慢:對於你們不幫助他,不呵護他,不讓他強拉手腳,不與他作陪深淵,他,竟自顧自地對我們反身「原諒」了。
持有這把通體銳利的沮喪之劍,狂劈亂斬,在文學的荒蕪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