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平
3、
為了避免受到婆婆的干擾,何珠貝在丈夫同意下,決定先隱瞞她即將切除子宮的事,只說要切除子宮肌瘤。
丈夫陪她辦妥住院手續,為不敢獨睡的她選擇兩人房。接下來,她還要做各項術前檢查,心裡依舊惶惑不安,希望丈夫留下來陪伴,丈夫卻說:「我幫妳請了看護,等妳動手術那天我再來陪妳。」徹底堵住了她的口。
夜裡熄燈後的病房,透著詭異的氣氛,聽著看護和隔床病人此起彼伏的鼾聲,何珠貝免不了胡思亂想,這個病房是否死過人?她躺的這張床,是否曾經有人嚥了氣?她愈想愈害怕,不由把薄被拉到下巴處,整個晚上醒醒睡睡的,彷彿在天堂與地獄間往復,不明白自己的命運為何每況愈下?
白日裡,做完術前檢查,何珠貝獨自走回病房,卻在長廊盡頭見到祈禱室,她略略猶豫,就推開了門,駐院牧師走過來輕聲探詢:「姐妹,有甚麼事情我可以為妳禱告?」這聲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何珠貝的淚瞬間流了下來,而那積壓在她心底深處的恐懼與不安,彷彿找到了宣洩口,她抽抽噎噎說自己的疾病,擔心她不能生孩子後的窘境,也恐懼自己進了手術室就出不來了。牧師耐心聽完她的哭訴,為她做了禱告,並且答應手術當天還會去探望她,她抬眼打量牧師,不確定他是否只是隨口安慰?
手術預定上午九點,她前晚還特地提醒丈夫,可是,直到八點半,她做完各項準備工作,駐院牧師也守諾來到病房,丈夫卻不見人影。打手機沒人接,補習班櫃台說他已經到醫院來了,可是怎麼還沒到?她隱隱有些不安,丈夫為何總在重要時刻失聯?
最後,是駐院牧師陪同何珠貝到手術室門口。當電動門緩緩關上,躺在推床上的她好像進入一個未知世界,她不住發抖,上下牙齒咯咯作響,心裡哀傷又絕望,彷彿又回到跪求媽媽的那個雨夜,沒人關心沒人愛,徹底遭到遺棄。
這時,身旁的護理師安慰她說,「妳不要緊張,心裡想著一首喜歡的歌,專心去想,就會放鬆下來了。」說也奇怪,她腦海裡突然響起爸爸哄她的那首不成調的搖籃曲,「寶寶睡,快快睡,爸爸睡,媽媽睡,月亮睡,太陽睡……。」歌聲不斷反覆,聽著聽著,彷彿爸爸就在身旁陪著她,寬厚的大掌輕輕拍撫她,她的抖顫隨著麻藥注入體內而消失,進入沉睡中。
4、
何珠貝在恢復室醒來,眼睛卻怎麼也張不開,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想要動動手腳,卻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耳邊隱約傳來護理師的聊天,說禽流感導致雞蛋減產,以後只能少吃蛋了……。她猜測,自己應該活下來了,因為天堂不需要煩惱買不到蛋的問題。
她被送回病房時,終於見到丈夫,丈夫擔心她麻醉後尚未清醒,叫喚著她的名字,「珠貝,妳聽得到嗎?」她輕輕點頭,卻無法釋懷,遲來幾小時的問候,就像離開爐火的煲湯已經失卻溫度。護理師將她移上病床,掛好點滴,交待注意事項後離開,丈夫低垂著頭說:「對不起,來的路上發生小車禍。」
她看了丈夫一眼,他的額頭上貼著OK繃,她張口想問他還有沒有傷到其他地方,眼皮卻沉重得張不開,迷迷糊糊又睡著了。再度醒來,窗外的天色已經黯沉,她覺得口乾舌燥,丈夫用棉花棒沾水滋潤她的嘴唇說:「要等妳排氣,才能喝水、吃東西。」
丈夫難得留下來陪她過夜,她心裡稍微安定些。隔天早晨,麻藥漸退,傷口開始疼痛,何珠貝輕按住傷口,想要咳出因麻醉而產生的痰,卻咳不出來,正要請丈夫幫忙把床頭調高些,丈夫卻在接了手機後說:「大學入學分發剛結束,補習班忙著招生,人手不太夠,我要趕回去處理。妳如果實在太痛,就跟護理師說妳想用止痛藥。」
望著丈夫匆忙的背影,她嘆了一口氣。昨晚因為下腹裝了引流管和導尿管,她很不舒服,幾乎沒怎麼睡,丈夫卻睡得好熟,護理師進出幾次量血壓、體溫,陪病床上的丈夫都沒醒來,這樣的陪伴倒成了一種形式,還不如放他走算了。
她實在好餓,努力地左翻右翻身體,希望可以早些排氣。
當她終於嘗到外賣送來的第一口粥,卻聽見鄰床子宮肌瘤開刀的病患,喝著媽媽送來的鱸魚湯,她莫名地感傷起來。不想讓自己胡思亂想,請看護把手機拿給她,短短兩天,line裡收到不少訊息。補習班的同事美君也發了訊息及照片給她,會是甚麼要緊事?
她連忙點開,卻差點抓不穩手機,揉了揉眼,幾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先是一張胎兒的超音波照片,美君寫著,「老闆說妳切除了子宮卵巢,以後不能生了,妳不用擔心,我已經懷了老闆的孩子,是個兒子,四個多月了。」
眼前一陣黑,她在心底吶喊著,不可能!美君騙她的,丈夫不會這樣對她?
可是,心裡又有聲音竄冒,補習班早就傳說丈夫跟櫃台有曖昧,美君就是其中傳得最兇的一個,她模樣甜,又會撒嬌,男學生都喜歡她。想當初,何珠貝面試職員時對美君的印象就不怎麼好,最後是丈夫拍板決定錄用,莫非,他當時就在為自己找情人?
她捶打著床鋪,用力揪緊床單,幾乎崩潰,卻不敢哭出來,只好用薄被蒙住自己的臉,全身不停抽搐。她要打電話問丈夫,是不是真的?還沒採取行動,她又收到第二張照片,儼然是丈夫滿臉笑容地撫摸美君微凸的肚子,美君示威般又寫著,「他這幾天都來醫院陪我安胎喔!」
何珠貝的世界瞬間天崩地裂,她為了不能生育充滿罪惡感,丈夫卻陪美君安胎。難怪聽說她要切除子宮卵巢,丈夫表現得那麼淡然,甚至連向來毒舌的婆婆也沒多問。回想這段日子以來,丈夫經常晚歸、動輒失聯,一再阻止她去補習班上班……,原來,丈夫不只是要她放棄工作,連妻子的位置也要她讓出去嗎?
她自覺生命就像榨乾的柳橙,只剩渣滓,擠不出一絲喜樂。想當初丈夫追求她時信誓旦旦說,「珠貝,我會照顧妳一輩子。」她感謝他在自己茫然無助時伸出援手,雖對他並沒有愛,只有感恩,還是嫁給年齡大她一截的他。如今,隨著爸爸的撒手、媽媽的逃離,丈夫也要棄她不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