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姑
大二下6月首週的週二晚,上完王淮老師的《論孟》,不捨,只坐實兩堂,空出第三堂初次不上,老師說:「上三堂太規矩了些,規矩不是不好,而是有點蠢,最後一次上課不要做蠢人。」
《論孟》也好,《老莊》也罷,《中國思想史》更是,老師的課如聆綸音,高曠而又天馬行空,卻難抵旁聽生紛至沓來的朝貢;教室座無虛席是常有之事,窗口更常擠滿引領而望的外系外校生。
光是「學而時習之」的「學」字,老師的安徽口音就可使上一堂課還不敷使用的仍在雲端飄,拉出的毛線球端擬鉤暖衫一件,短針加針引針長針減針鎖針,針針相乘相絆,線線纏繞結節,地殼上的諸生,仰望得頸痠腦沌的「斷線失聯」。
突地,講桌一重拍,冷眼豎眉的淮師再殺出獅吼:「人心之險惡!」把你倒懸半空瞪眼吐舌。
眾所皆知,王淮老師向來是中興大學的傳奇一則。
在雲平樓的大門入口,偎著藍肚公共電話,話筒另一端是臺南七股的師專同學汪汪,為她牽紅線先送上課堂笑話逗她——劉克寬老師說:「考試要有自己的創見,不要全抄筆記,要抄筆記,我不會自己去看筆記?」
一句平常不過的話卻笑岔今日笑點低的我,把即將踩入雲平樓上課的王淮老師給暫停腳步引了過來。
老師真像興大的長工,一個不留神就在校園某處冒出頭來撞上你。
淮師的右掌張開如扇放耳後,孫悟空搔耳之姿,收音納聲的湊耳欲聽我笑不可抑的笑話,撐大的黑白眼珠骨溜骨溜的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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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門路學生之福的國光自助餐踩進校園疆域,夕陽灑暉的中興湖畔,巧遇打高空不落現象界的王淮老師。
我的納悶是:「理想的大學學習,應該是根據老師所上之科目,參閱引申書籍的攬讀。」
一改課堂,眼眉鼻口五官時皺時開,如被操縱的傀儡偶「入戲甚深」的多變表情,淮師罕見如親族長輩,正經合宜的煦煦言說:「妳指的是做學問,而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
下一句,更是扼要破題:「讀書,就為了找工作。讀師專有工作最好,現在工作不好找,許多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也有人一個月臺幣8000的工作。念大學是為了找工作,而學問是一輩子的事。」
哇!老師竟從形上雲端踩階形下塵泥,言下之意,要我這師專畢業的插班生,務實惜福。
淮師的提點交談,既形下現實又形上智靈,直指人心,讓惘中的學生減少羈絆的掙扎而受益,很愉悅,於我而言,這就是所謂的快樂。
大四寒假前的午後,筱玉、美玲、我三人奔赴教師宿舍「求道」,一直到星月爍閃的10點30分才揮手離去,老師約我三人寒假騎車上日月潭去,沒人當真。
淮師有言:「父子是物質生命的延續,現實生活的關係;師生則是精神生命的父子,精神生活的親眷;父子的代溝是先天命定,後天形成的;師生間的關係不限成績單,應是私下相投的談道談生命;物質生命是有限的,精神生命是無極的,哪有明確的朋友?哪有明確的女兒?終歸不過是人與人的另一種形式關係。」
老師且贈金語予我:「妳有副好身材,希望妳氣質的培養,人格的開創,氣韻的陶冶,能像妳的人一樣高大。」
大四下,一晚下完課兜到老師宿舍,學生客人挨擠席地單盤,不湊熱鬧在簷廊下,藉著昏光閱讀老師遞我的副刊,是76年04月03日的《自立晚報》,副刊登載〈布衣大老〉,是侯吉諒描寫教室內外的王淮老師。
老師對來自交大應數的旁聽生陳吉光如此介紹我:「白天在小學教書,晚上念夜中四,還創作散文小說。」
哇!老師的引介詞,透露著期許。
大五的《中國思想史》,老師上課仍無講本,臺上的他就是最佳投影機,年年有新義的隨機示化。
「天道不可說不可傳,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吾道無端也無倪。」老師以藏為現。
「天下沒有不能講的話,只有不能聽的耳朵。」偏偏愚生們的口與耳同時並用,少一個都不成。
「啊!只有學問,才能真正歸於自我,而又同時永恆存在。」老師的喟嘆,只有讀經者識得。
「先學會游泳,然後才有資格說懶得游泳。」老師強調基本功是高樓根柱。
「思想就跟數學一樣,小數點也不能少。」嘖嘖!這數理邏輯,已越理盲的中文邊界,無從尋思。
「中國古詩是一切文字語言的極致,而其中的五律七律又最為精華,而五律七律的精華乃是對子。」不意,慣於空飛的老師,竟亦崇古,總算具象落了實。
「年輕的本錢是真,但危機是很難成長。」一瞬間,老師化身為青年導師。
走在細縫冒草的石板路:「老師,你孤獨嗎?時時站在高高的生命巔峰,高處不勝寒哪!」。
「孤獨?」老師吸著新樂園,輕吐煙圈,不忘舉步前行,把孤獨兩字揚得高高的。
「連我的老師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麼孤獨可言?!牟宗三你們認識吧?他是我老師!」
「為什麼不理你呢?」
「他說我沒有思想。我回他,我只要會思想就好,沒思想並不重要!」好句石破天驚的核爆。
畢業後曾回校尋師一回,淮師已不住樓層,遷移至獨門獨院日式宿舍,不記得「敲門應不應」?是為拎家攜眷的同學會前來串門。無果。
2009年09月26日,興大前中文系主任徐照華老師捎來電郵一函:「玉姑:王淮老師於本週一凌晨往生,今日可瞻仰遺容,之後將火化,不舉行任何世俗儀式,僅以此告知。照華」。
讀信,震驚,「能思考」「善思考」的老頑童膩世而去了嗎?中興的傳奇隨之灰飛煙滅?記憶的絹絲,有如破了個大洞,不干清淚。
2021年06月19日《中華日報·副刊》刊登陳金雄先生撰文的〈悠遊文哲一女俠——辛丑端午敬悼唐亦男教授〉,一文半揭示半緬懷王淮老師的妻子成功大學前中文系主任唐亦男師母,「6月2日以九十耆壽,安詳辭世……最難得的是2006年中風之後,仍毅然為已故夫君王淮教授出版學術文集。其間,得門生印刻文學出版總編輯初安民協助,於2012元旦,出版《王弼之老學》、《郭象之莊學》、《王百谷美學》、《詹詹集‧王淮論文及其他》四冊。」
《詹詹集——王淮論文及其他》悅見師祖牟宗三的前序與東海大學政治系畢業的呂岸75年05月23日發表於《中央日報》的〈天羅地網〉、中興大學食品科學系畢業的侯吉諒,76年04月03日發表於《自立晚報》的〈布衣大老〉與初初進社會工作再追情追筆刊登《中國時報》的〈無招高手〉、最叱吒驚豔的是王淮老師講堂上的在籍生方杞,於74年03月26日發表於《聯合報》的驚世奇文〈逍遙遊〉,神筆中興大學首任中文系主任李滌生教授為中文系學子求才若渴,到臺南鄉下一所國中抓拿王淮老師最為戲劇生猛,甚且全家出動再次南下活捉「潛逃者」「入甕」,跳躍迭盪,飛簷走壁之姿,張力破表,高潮迭起,收視奪冠。
直是一山高似一山,峰峰相連,讓人讚嘆擊掌的錦盤字繡盅句。
牟宗三先生在「香港《自由學人》二卷一期、二期」發表的〈西方上帝一概念之省察〉一文中,披露:「……來臺後,為諸生講授中國哲學。王淮君所得獨多。乃將所譯資料授之。王君潛心玩索,心領神會。乃撰為此文,於神善、神意、神智、神愛、神力,一一予以疏導補充,而以究意了義為歸……牟宗三誌,民國四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師母唐亦男教授用一生寫來最厚最後致贈夫婿王淮老師的重禮是四書書背的作者簡介:王淮,字百谷,安徽合肥人(1934至2009),畢業於師大,執教於中興,早年著有《老子探義》一書,終生服膺老子之道,清靜無為、淡泊自然,尤其對老子:「治人事天莫若嗇」,一義體會深刻,嗇者、收斂精神,拒絕釋放能量,不得已,為了謀生及升等需要,勉力著述,曾獲第五屆菲華中華文化優等著作獎及三次國科會獎助。但皆束諸高閣、未予發表。
因其行事踟躕,顧慮太多,如今匆匆離去,並無交代,而學生故舊,殷切期盼,今特將其早年著作加以搜集分類,整理出四冊定名為「王淮作品集」交由印刻公司出版。以免留下遺憾。武陵。唐亦男謹誌。」。
在在是文字高人,字字珠璣,是敲著木魚的梵音,梵音沉隱入海,亦響徹雲霓。
且留待晚進如我輩之徒,朝思暮念遣悲懷之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