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壁龕」談

微風寶池(吳祚昌畫)
■吳守鋼

《吾輩是貓》為夏目漱石的立身之作。

也許知道的人很多,看過的人很少不是現實,但願是俺的武斷。幸好俺不想就書論書談這本書,也不願以貓談貓說書中的貓。僅僅想利用一下其中的一個微小細節。

漢譯本,第九章。

當主角迷亭帶著伯父造訪英文老師苦沙彌的家時,有一段誰該坐在「壁龕」那地方,客人與主人之間出現了謙讓座席的場面。這賓主的互相推讓,並不是客套,因為那位伯父知道,房間裡靠近「壁龕」的地方是貴賓席,應該當「忍」不「嚷」。

在島國的榻榻米上睡過幾個晚上的看客讀到這裡,一定會被「壁龕」一詞憋住而爬不起身來吧。因為通常「壁龕」存檔於高鼻子藍眼睛人的建築裡,而且多少還附帶一點上帝、耶穌之類的混凝土。簡言之,「壁龕」就是在牆上鑿出一個洞,並放上一尊耶穌受難、聖母瑪利亞之類塑像的西洋建築。

但是,把「壁龕」一詞放在東洋島國,正好像提到馬克思的誕生地時,不實報說是德國普魯士萊茵省特里爾,而僅憑想像稱是河南省安陽市殷都區小屯村一樣的不盡情理,但近現實。一百多年前,夏目漱石那年頭的島國建築還沒有洋人的血液、是純和室的居多,即或者木板牆,或者紙拉門,或者窗格紙。在那樣的組合中,怎麼會有挖「壁龕」的餘地呢。何況島國這裡,寺廟之類不少,但弄個受難模樣的石雕塞在壁洞裡的嗜好似乎還沒成氣候,除非教堂。

是故,俺覺得「壁龕」一詞有些生硬,便藉了原著,查了原文,把原文與譯文對照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猜出了原文是「床之間」一詞。

「床之間」是字字擲地有聲的漢字。但是,何意?你問十個中原人,至少會冒出十一個人來搶答說看不懂,除非把它念作「床笫之間」才罷休。

其實「床之間」一詞,由來悠久。

當年島國人的祖先學風雅,從南宋進口了無數畫軸。但是,進口不是問題,掛在何處,才是問題。於是,開始盛行在家中專設一個空間,將畫軸掛在最為顯耀的位置來供奉。這情景,看官記憶裡一定有印象,有如當年海外家用電器產品剛進軍上海灘時,無數老克拉小青年手提著錄音機悠晃悠晃走在南京路上一樣,那錄音機的聲音開得特響,而那錄音機上的進口商標也尤其引人注目,是絕對不肯撕掉的。撕掉,就是死掉,就失去了臉值。

簡言之,「床之間」就是一個保持臉值的空間。一般設在客廳或和室裡,不是一個小洞,而是一個敞開的不小的小房間,1.5平米,或近2平米不等,也不屬釋迦牟尼的專利,是擺裝飾的空間。平常不常用,有客人來訪時方才洞開一面,在這裡接待。賓主品茶,賓主賞畫,掛軸自然成為談資,以示修養,以擺身分。與這教、那佛沒有太大緣分。

有那麼一批天朝來的畫,當然要掛起來,供起來,擺設起來。不僅掛上畫,順便還兼帶放上四季的鮮花,擺上燭台,形成一個獨具氛圍的空間,如乾隆帝有過一個專為自己賞心悅目而設立的秘密小房間「三希堂」一樣,「懷抱觀古今,深心托毫素」。順便一提,「三希堂」意在「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可見雖是異族的客座皇上,也文雅。

說來好笑,那時在島國最吃香的掛軸竟是在中原生年不詳,死年不知的南宋畫僧牧溪(牧谿)那小哥兒的。小哥兒的山水鳥獸畫,當年備受尊崇,人人以有他的掛軸為榮,地位可與書聖王羲之同坐一條板凳。

所以,《吾輩是貓》裡的「床之間」被翻譯成「壁龕」,俺覺得無論從形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讓實體深受委屈。

由此,俺的心得是:對外來語的翻譯安置,可以忠實地音譯、或者照搬即可,無需多一道理解了意思以後再翻譯的手續,那是脫了褲子放屁,小看世人。因為世人皆有天生的望文生義的功能。

這樣說,俺又覺得自己有點九斤老太了。說古道今,總覺得以前俺中原人做事認真,把什麼外國流行的東西都要咀嚼一下再給國人食用,好像給皇帝食用的東西,有毒無毒都要先讓太監嘗一下的感覺,脫不了黃袍意識。而「可口可樂」,「康泰克」等就不同。

對了,還有「卡拉OK」。

「卡拉OK」這台機器,雖然是島國人為本國人發明設計的娛樂工具,現在卻唱遍著世界。

但是,敢問看官您在唱「卡拉OK」時,是否問過自己或一旁依偎著您的那位,這「卡拉OK」是啥意思?

其實,「卡拉OK」之名由日語的片假名組成,意思是「不用樂團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 而這詞卻是半生不熟,一半漢字一半羅馬字的漢譯,俺生疑只有在被殖民過的香港才會生出。

不過,不知原意,光是那半殖民半獨立就能OK,不影響您引吭高歌的情緒吧。

記得有兩位翻譯村上春樹的大家林少華和施小煒曾打過一場經久不息的口水仗。

譯文大家1的施小煒談到譯文大家2的林少華翻譯的《且聽風吟》,說大家2的譯文不足四萬字,而誤譯竟多至逾百。

之後,俺想找出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怪事,數了一下誤譯的部分,其實很多都是外來語,主要是島國從星條旗那裡進口來的。例如,日語裡本來就有「漫畫」、「連環畫」,但怕被人說過時了,不夠洋氣,所以,個個爭說Comic book(連環畫),真正愛屋及烏的本性難移。

本性難移不要緊,卻苦了譯文大家2。俺猜想,在翻譯這詞語之前,林少華教授一定找了不少資料和參考文獻,最後決定譯成「內容滑稽的書刊」,好像一定要把「卡拉OK」譯成「不用樂隊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一樣。

其實,世人聰明得多,是拿來主義,現實主義,有拿不拿,過期吃虧。以前的就讓它以前了,您去隨便查查近來的網上即可跌破眼鏡。

例如,「照燒雞飯」,「人氣」,「留守」,「達人」,「素顏」,「寫真」,「通勤」等等,看得會讓人摸不著下巴,找不到門檻,但是暢通無阻,紅遍中原。換言之,只要中原能造出稀奇古怪的漢字,島國就能發明出來歷不明的詞語,可悲的是近年這現象尤其成為一大不爭的現實了。

所以,俺覺得在介紹外來文化時,還是照祖先告訴後人的那樣,要入鄉隨俗。只有隨俗,才能入鄉。比那些完全把自己的想像說成是現實的不知要誠實多少,誤人子弟的責任也不多。現實一點,常規一點,癡人說夢少來一點。

不是嗎,川普總統就是川普總統,當然叫他特朗普總統也行,但是,照葫蘆畫瓢一定要翻譯成「撲克」總統,那就離譜了。雖然他很會打牌,而且常常不按規則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