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莊子的風性思維,隨天與風而逍遙

仲夏夜

文/蕭蕭 圖/簡昌達

翊來翊去,飛就天頂化成一粒星

以「民歌傳唱手」為職志,選擇旋律清新自然,歌詞樸素優美的創作歌曲,透過和聲、共鳴,傳達真善美,分享愛與關懷,「清韻合唱團」三月尚未驚蟄的時節,協助我在生活的皺褶與文學轉折處,透過禪公案、古禪詩,學習改變思維,走向活潑的文化散文的推廣活動。最初,團長張百潭選唱鄭愁予的〈偈〉作為壓軸,「不願做空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石人」,「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呼應我覓花釀蜜的禪思醞釀旅程,十分貼切。但是在活動的前兩天,他改變了心意,而且還公開演唱了另一首臺語歌,我們大家都陌生,他說了歌名,但沒有人記得,但印象很清晰的是,歌曲裡一再說「泅來泅去,泅來泅去矣,目珠一𥍉,一𥍉,一𥍉𥍉五百年」,那魚兒眼睛一眨五百年的童心、禪趣,讓人心弦顫動了幾下,歌者還呼喚在座的朋友「敢有人姓莊?敢有人姓莊?有人姓莊無?姓莊的舉手!」

——白靈那天不在現場,要不,他眼睛一定瞪得大大的,眨也不敢眨,「一𥍉𥍉五百年,一𥍉𥍉更五百年」!

後來,我請教了張百潭,他說是蕭澤倫(阿律)詞曲:〈行諸路裡〉(《遊來遊去》,如是我聞文化股份有限公司,2000),社頭人耶,這首歌還獲第十二屆(2001)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他傳給我歌詞:

行諸路裡,一雙手親像是蝶
的翼,翊來翊去,飛就天頂
化成一粒星。
行諸路裡,一雙腳親像是搵
墨的毛筆,撇來撇去,泅入
溪底變作一尾魚。
泅來泅去,修來修去矣,目
珠一𥍉𥍉,一𥍉𥍉,一𥍉𥍉
五百年。
泅來泅去,修來修去矣,目
珠一𥍉𥍉,一𥍉𥍉,一𥍉𥍉
更五百年。
敢有人姓莊?敢有人姓莊?
有人姓莊無?姓莊的舉手!
伊作一個魚也網,作一個魚
也網,作一個魚也夢,啊,
夢著一尾魚。
行諸路裡,我念著流利的歌
詞,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

〈行諸路裡〉的譯文是「走在路上」,「有人姓莊無?」直接暗示我們他化用了莊子的典故,「莊周夢蝶」:「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為胡蝶也。自喻適至與,不知周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人與物齊,莊周與蝴蝶情意覺可以相通連,互為應答,不應該受形體、物種的區隔,夢與真實不妨自由穿越,古與今時時來回交感。雙翅振動,可以飛昇為天上的星,雙腳快行,潛入溪底變作一尾魚。蕭澤倫更活潑了,漢文、臺語相互滲透,同音、諧音的梗交叉通流,「泅來泅去」未嘗不是「修來修去」,「魚也網」可以是「魚也夢」亦可以是「走在路上」的人的「希望」,這行這路這日常,就是修行的路,又何必深山古剎──又何妨深山古剎!

蕭澤倫「雙手親像是蝶的翼」、「雙腳親像是搵墨的毛筆」,「一𥍉𥍉五百年」、「一𥍉𥍉更五百年」,這絕美的詩意象,不也是莊子開的天:「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遊》)這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這魚之,不知其幾千年也。

莊子與蕭子,一下子拉開了我們天大地大的心懷!

逍遙遊:水裡的鯤化為風中的鵬

喜歡莊子,一直都是因為喜歡「莊周夢蝶」的寓言,相對於蘧蘧然的那種栩栩然的內心悅樂。也喜歡鯤鵬相互通變、穿越的精神象徵義,遠遠寬闊於卡夫卡那種存在主義式的卑濕哀愁。

不知其幾千里的鯤,太平洋容不下牠的軀體,不知其幾千里的鵬之背,要飛在什麼樣的天空?俗話說: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更可怕的是,「想像」的貧窮,「數據」的貧窮,限制了我們的人生。

鯤,最早的字典《爾雅》解釋為「魚子」,魚子,就是魚卵(很多人會想到南部的烏魚子,不就是壓得十分緊實的烏魚卵)、魚苗、很小很小的魚。很有維護生態觀念的古人有這樣的警語:「山不槎蘗,澤不伐夭,魚禁鯤鮞。」(《國語.魯語上》),上山不能砍伐新生的小枝枒,水澤邊不能割取剛萌芽的嫩草,捕魚時禁止捕撈幼魚。鯤鮞,就是這樣的小魚兒、魚苗、魚栽(hî-tsai)。但在莊子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裡,這麼小的小魚兒,可以是不知幾千里的鯨,還可以「化而為鳥」,而且是不知幾千里的鵬。形變,質變,量能也變。莊子給了我們毫無禁忌的人生。

為了負荷這巨鵬,莊子設計了「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他讓巨鵬飛到九萬里高的青空,才衝到風的上方,可以駕馭風力,這時,背後就是廣漠的青空,鵬鳥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開始飛向深微窈冥的南方。

逍遙遊,從此開始。

慢慢走向莊子「蕭蕭」的風聲裡

逍遙遊,從「水裡的鯤化為空中的鵬」開始,我卻從此思考莊子的風性思維。

地、水、火、風,四大之中,地最為堅實,其他三大,不定型,也不定性,特別是風,連「形」都隱了,因而更吸引人去追蹤尋跡。

老子的道,從渾沌中來,如鯤從水中來,破水而來,講的是道之始、道之起,雖「有」卻是水性的「渾沌」。莊子的道,則御風而行,乘風而去,憑「空」而逝,說的是道的「無所待」、「無所為」、「無所用」、「無所終」,是「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的風性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三無境界。有時,我會聯想著《論語》上的「無意、無必、無固、無我」,甚至於佛家的「無常」,漸漸地體會來無影去無蹤的「風」,以及「風」所帶出來的哲學情懷。

年輕時常有「凌風」的志向,在八卦山脈橫山邊欣羨鷹鷲飛揚,中年以後我卻也慢慢走向「蕭蕭」,莊子的風聲裡,無待、無為且無所用。

因為風的緣故,接近了逍遙道

吾友吳清海常在課堂上聽到我提及老子屬意水、莊子屬意風,憶及了大學時代學習老莊的初衷,他選擇〈《莊子》風的哲學〉(明道大學,2020中文系博士班)作為他的博論題目,他認為《莊子》書中提及「風」字五十處、「鳥」類有二十六種,如果能探得風與鳥的關係,或可超脫現象進入「道」,知「道」而後更識天機,可以化入《莊子》思想的心之流脈。

他在博論中臚列了五十個「風」字,蒐羅了與風相關的「氣」字四十六、「息」字二十二,甚而及於「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吹」字,「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風」的近鄰遠親都召集在身邊了!甚至於還從《廣韻》中「鳥」的反切音「都了切」,屬端母、幽部,「道」的反切音「徒皓切」,也是端母、幽部,企圖拉近「鳥」與「道」古音的近似,用以拉近「鳥」與「道」意義的相通聯。口考後,我想到「鳥」的閩南音「tsiáu」,如果去除「ㄧ」介音,彷彿「教」字從國語的「tsiáu」變成閩南音的「kàu」,是不是也一樣音近於「道」。其實,「鳥」的反切音「都了切」(diǎo),今日還是有些俗話發這個音,同樣去掉「ㄧ」介音,還真是相近於「道」、「島」(dǎo)。

因為風的緣故,吳清海藉著「鳥」接近了「道」。

因為風的緣故,我們的心藉著蝶的翼,鳥的翅,翊來翊去,接近了「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