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麗
滾燙沸騰的水由上往下澆灌到壺中,白色的霧氣裊娜氤氳,深褐色蜷曲的茶葉在沸水的浸潤下逐漸舒展,慢慢嶄露清新的葉尖、峭稜的葉柄、圓弧的葉緣,彷彿是在水中舞蹈,眾多的舞者開闔聚散,荏苒瀰漫著一股香氣。以白色的茶碗盛裝琥珀色的茶湯,香氣充盈嗅覺,入喉,微微苦澀,不似想像的甘甜,但是當茶香繚繞整個舌尖,回甘的滋味,悄悄襲來,似暴風雨過後的雨過天青。嘴角微揚,內心喜悅。
沏的是茶,學的卻是生活;斟的是酒,品的卻是艱辛。
在幼穉童年印象裡,大人們的生活,總隨著當令的五穀菜肴瓜果運轉,一刻不得閒,小孩永遠不懂大人一粥一飯的勞瘁。農忙收割時,我和弟弟們在田間奔跑追逐蚱蜢蟋蟀,踩壞了幾叢金黃飽滿的稻穗,挨了一頓罵,討了一頓打,仍天真地繼續嬉戲。祖母、母親交代我們姐弟到菜園澆菜,我們滿口答應,卻將田溝水渠當作戲水池,弄得滿身泥濘,剛可以採摘的菜蔬,許多也損兵折將,成了腳下冤魂。殊不知那一串串的結實纍纍,是祖父母及父母親背項上的汗水結晶成鹽,手足粗糙長繭,皮膚被炙烤成黝黑,才換來一碗碗瑩白甘甜的米飯,或者清脆爽口的佳肴。
作家徐國能在〈第九味〉說:「鹹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無鹹但苦不可兼日,況且苦味要等眾味散盡方才知覺,是味之隱逸者…」之於味覺,「苦」的確讓人卻步,憶起兒時吞藥的慘狀,母親煞費苦心,連哄帶騙地讓我服下藥粉,沒三秒本能反射似地全部吐光。所以對於阿嬤及母親每次都說苦瓜好吃,我都敬謝不敏,每看到餐桌有苦瓜料理,便嘟起嘴角喃喃抱怨。
家裡務農,屋子旁邊就是一畦畦的菜園,阿公用乾竹子幫阿嬤架起了瓜棚,這些苦瓜種子就像傑克的魔豆,日夜競賽攀爬,不出三個月,綠葉成蔭、莖鬚繚繞,然後開出一朵朵黃色小喇叭花,接著長出具體而微一顆顆肉瘤狀的白玉小苦瓜,我和阿嬤在瓜棚下數著數著,好幾十條的苦瓜正努力長大,我心裡喊苦,不知道這一收成又要吃多久了,但阿嬤嘴角的笑顏卻闔不攏。
念大學離家在外,學生宿舍餐廳永遠都是那幾道菜,有時強烈想念阿嬤燒的菜。有一次返家,正是苦瓜成熟季節,阿嬤用黑豆豉、福菜、丁香魚乾和苦瓜一起燜炒,我怯生生地嘗了一口,奇怪,苦瓜不苦了,且變得好有味道呦!我甚至接連扒了好幾口,我跟阿嬤說:「好好吃哦!以前我怎麼不敢吃?」阿嬤笑著說:「汝大漢啦!」
「始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是在成年以後才懂的,在擾攘紅塵中奔走,常常想起那雙肩挑著一家子重擔,而已蒼顏白髮,垂垂老矣的祖父母及父母親,過往日子的劬勞,已在他們臉上布滿刻痕,他們卻永遠漾著滿足的微笑,似乎家人永遠是他們甜蜜的負荷!
生命的無常無所不在,前些年,祖父母相繼離世,生命的年輪似乎被狠狠切斷,不再往外擴張成長,那些陪伴自己的諸多回憶,倏忽從七彩輝煌變成闃黑黯淡,不捨生命驟離的痛苦,夜夜襲來。彷彿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被天帝宙斯懲罰,以鐵鍊高懸於高加索山上,再以禿鷹啄食肝臟,隔日復原後,禿鷹又來啄食,日復一日,痛苦每日輪迴,飽受折磨。
面對死亡,自己無法解脫,為何生命的甜美與苦澀在轉瞬之間完全翻轉變味?而在嚥下苦澀的同時,為何都流出鹹鹹的眼淚?是不是預示著生命裡交織著不可分割的雙重主旋律?關於生命的扣問,從來不曾停歇;生命的苦澀挑戰,永遠在暗處蟄伏。
歲月如流,不知不覺我也已經幻化成一棵樹,撐開枝葉,伸展羽翼,可以庇蔭心愛的家人。生活的忙碌辛苦,不曾一日稍歇,但是生命甜美的汁液也從中日復一日地釀造,汩汩湧出……。
感謝生命中所有痛苦的淬鍊,讓我懂得承擔,也逐漸明白甘與苦乃是生命的一體兩面,未曾須臾分離。就如余光中詩作「白玉苦瓜」所言:「……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