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為爺爺著作「人情風流」寫跋

■張倉諺

這本《人情風流》,收錄了一百一十五篇文章,是爺爺的心血與寫照。除了部分篇章早已由屏東縣政府出版,其餘的文字,皆是他多年來對人生、對故鄉、對時代的觀察與感懷。今日有幸為爺爺這本書撰寫跋,既是對這些文字的敬意,也是對爺爺深厚情感的回應。

翻開書頁,屏東鹹濕的海風撲面而來,穿越百里嘉南平原,恆春的落山風從窗前的緬梔花間輕輕掠過,書頁微微作響,像爺爺娓娓道盡他的記憶。一字一句,不急不徐,滿是年華的燦爛與歲月的痕跡。輕輕闔上書本,彷彿為這些故事畫下句點,然而,爺爺的人生從未止息,仍然書寫新的回憶,創造不同的篇章,在回望與前行之間,織出一幅動人的篇章。

父親戀家,常帶著我和姊姊回恆春老家探望二老。爺爺總喜歡在散步時,隨著景物的觸動,向父親訴說從前,而小小的我則靜靜地坐在爺爺腿上,細細傾聽那些已然遠去,卻又從口中重回,不斷流轉的舊時光。

「幾十年的風,吹在身上,哪有不記得的道理?」

爺爺在恆春長大,十來歲時以台灣師範大學公費生資格赴台北求學,幾經拼搏,卻仍選擇回到家鄉,把根重新扎回來。他笑著說:「提著半老他鄉,再走年青故鄉。」恆春四季如春,人人稱羨,而他在這裡待了數十年,市場鼎沸的叫賣聲、沿著古城牆漫步的悠閒、每次潮水退去時裸露的礁岩、那一波波輕拍石上的浪濤,都牢牢刻印在腦中的船帆石。每每驚嘆於爺爺的記憶力,但自在抒寫、闡述的語調笑像是在告訴我:「幾十年的風,吹在身上,哪有不記得的道理?」,這些景色不是單純的風景,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吆喝家中唯一水牛趕路;在老爸的後面亦步亦趨,我不時輕拍牛屁股,既感受那堅實,和難言的情意,兀自吹著口哨回家」,爺爺的童年是在牛屁股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曾祖父走過的,吹著口哨,踩著夕陽餘暉歸家,牛走一步,人也走一步,人生也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下一餐的著落有沒有不知道,但時間仍然靜靜流淌,緩慢而安穩。他說,那時候的快樂很簡單,一碗白米配上滿滿金黃的番薯籤,一盤小菜,便是一家的日常,幼時的回憶。

入學 苗初長,年少 苞含香,成家 花苞放,得子 話倫常。

娶了奶奶後,爺爺生了兩男一女,像從前許多鄉下家庭一樣,將三個孩子送往外地求學。他的重心便放在孩子們的成長上,為了他們的前程,他選擇在恆春國中任職,默默地以知識為家族鋪路。父親不負爺爺的期望,最終成為教授,甚至名列世界名人錄,帶著爺爺奶奶遊歷世界。他們走過美國洛杉磯的聖莫尼卡(Santa Monica),漫步於金色沙灘,聆聽異鄉的海浪;在荷蘭阿姆斯特丹(Amsterdam),看風車靜靜旋轉,嗅著鬱金香的芬芳;遊歷加拿大多倫多,目睹風雪蒼茫,體會異國的蒼涼之美。爺爺人年少在恆春埋下種子,年過耳順則隨著子女的腳步開拓視野,三零年代鄉村小孩的口吻,混合成年後的異國見聞,彷彿布匹的經緯兩線,相互交織成他獨特的詩賦與散文風格。

恆春的歷史,是爺爺的掌中物,信手拈來恆春的歷史,這座城的每一塊磚石、每一寸土地都刻在他心裡。他說:「為招撫事宜,以及防堵「日本人窺伺台灣」的雙重使命,清廷巡撫沈葆楨曾在「恆春保力行台」撰詩一首,末兩句為「飽聽怒濤三百里,何人赤手掣蛟虬」,以「落山風終日怒吼」引喻居民渴望,奏請「琅嶠築城設官」,並易名為「恆春」……」。百餘年過去,城牆或許斑駁,歷史卻從未消逝。爺爺還記得五0年代的恆春,晚上十點後全鎮停電,整座小鎮沉入黑暗,街巷沉寂,只剩星星在夜空閃爍,他說那時候,日子清苦,但有實在的快樂。現在恆春燈火通明,旅人如織,他常懷念起那片靜謐的夜晚。

從年少讀書,到成家立業,再到子孫滿堂,也讓爺爺的文章,如詩一般,有開端、有過渡、有高潮,最後歸於平靜的餘韻。但他最愛的,始終是他的孩子、孫子們。不論何時、何地都對外吹噓自己孩子、孫子,是爺爺最令我們好氣又好笑的習慣,他自嘲:「猴已非,我已邁入『老猴期』,人間冷暖最引人夜長夢多。特別是對爸媽的期許未盡萬一,遺憾如補『泥巴』破洞,沒完沒了,說不出的懷念。」,因此看見爭氣的子孫們,爺爺邊向外人吹噓孩子們邊說:「能與兒孫共享榮光,驕而不縱,誰說不可以?」語氣裡滿是掩飾不住的驕傲與疼愛。「經過「提名、審核、投票」等幾道秘密關卡,他名登「二0一六世界名人——Who’s Who in the World 」榜,論文不下百篇,大多收錄於主辦單位「Marquis Publication Board」年刊,從美國「費城」寄來證書,表揚他對於「改善現代社會所做的貢獻」。欣喜之餘,將之裱框,懸先牌位前,未曾示人……」父親的「世界名人」是爺爺最驕傲的事,往往遇見陌生人便迫不及待地向對方介紹爸爸,而我也因此最受爺爺寵愛,常常走到哪裡爺爺都牽著我,坐車時也一定坐在爺爺腿上,甚至頭髮長了都是藉爺爺的「神手」一手打理,小時候往往只覺得不耐煩,但長大之後才明白這些通通滿懷爺爺的親情與疼愛,漸漸也懂得接受、珍惜,家人間的親情與依戀可以說是爺爺教會我的。

「醫我心者莫若子,夫復何求?」

如今,爺爺的頭髮已白,步履放慢,埋首進詩賦與散文,他說:「詩作善根開枝散葉,教人老少如一。」,依舊帶著年輕時的風骨。他的詩,不僅是文字,更是一種傳承,像落山風一般,吹拂過一代又一代。他曾感慨:「人生夕陽無限好,舉頭都是彩色。不說出來,有誰能懂?」語氣灑脫,卻掩不住眼底的柔情。對他而言,詩與賦無需太多修飾,但對人生的渴求,是萬萬不能停下腳步的。

今天,我以孫子的身分,為這本書寫下跋,也為爺爺的心境作一個註腳。他的故事,不僅是他的,更是恆春的,是這片土地與時代的縮影。當年吹拂著他少年的落山風,如今仍吹拂著我的臉龐,帶著他的詩,帶著他的記憶,輕輕地,緩緩地,持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