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車行大地盡頭

■何儒育

盛夏,從北見向知床半島行去,經過大雪山國家公園,就到了鄂霍次克海峽,日本極北之隅,我們於此開始這段車行的旅程。

 

之一:熊出沒注意

 

從大雪山開始,我們就進入棕熊的居所。在黑岳搭乘纜車上山,直至登山口,沿路都是「熊出沒注意」的標示──商店陳售著各色熊鈴,往來的登山客以熊鈴驅趕往來的熊群;聽纜車上的人說,熊似乎能感知人類的行動,會自行避開人類出沒,他感嘆道:「連熊都知道要遠離危險的人類。」

纜車沿山而上,微雨,霧遮蔽周身草木,留下一步的路。橘鳥從霧裡衝出來,銜著果實,停在松枝上,接近天光下落之處。大山總能將自身置於最大的孤寂中,逼顯出最劇烈的孤寂和飽和的敬畏,能驅散內在隱微的惡,在天與地的稜線中,辨認真實的至善。

從山轉向海,我們抵達知床半島時已近黃昏。海岬孤懸落日,無浮雲,我對著落日讀書,這天讀的是《存在的勇氣》,保羅‧田立克談密契主義那個段落。他認為人類獨自面對上帝時所激發出的恐懼與生命力,二者乃是以辯證的形式共存,甚至共生──恐懼賦予人面對命運時最深切的創造力,激發出生存的勇氣與意義。然而,人類總是將自己置於難以共生的處境中。

島嶼的對面是俄國,興戰之土。

這裡是鮭魚回流的居所,是熊的棲息地,花與草皆艷麗,敷上一層刀鋒銳氣,此刻,夏日如同冬寒。

二十年前,我從莫斯科搭乘長長的鐵路往聖彼得堡,中途大片麥田、茅草間雜的色塊鑲嵌出一種想像,宛若那是托爾斯泰在《復活》中所述卡秋沙被流放的西伯利亞農莊,雙線十字架偶然出現於墳場與小教堂,寂靜,沉重,肅穆,地土如同正教教士的黑袍。

數年前,我想念起那片鑲嵌麥田與茅草的黑土,便投了一篇稿子到聖彼得堡遠東文學系的雙年會,那時正值疫情,同場基輔大學的老師在線上相約兩年後若疫情結束,要在彼得堡相見。

兩年後,戰爭發生了,這個研討會不再徵稿,與基輔大學的老師斷了音信,不知此生是否再有機會相見。

在聖彼得堡,這片海岬對岸的彼端。

 

之二:成年禮

 

清晨即起,我與旅伴偕行,決定去看島嶼極北那片與湖相連的沃土。在往知床五湖的路上,沿路以英文設置「熊之國」的標示。

棕熊亦為大湖主人,和山野的鹿、沼澤裡的魚共生,在沒有人類的地方棲居。

清晨,棕熊媽媽帶著小熊覓食,遇見我們對面的一部來車,熊媽媽停在路邊,小熊欲穿越馬路,然而車子並未停下,小熊亦未停下──他們在路中央撞見彼此,車急煞,小熊奔逃回媽媽身邊,媽媽在那一瞬停下,轉頭尋找孩子,然後走到路邊,等著小熊穿越馬路歸來。

若人類總想藉著棕熊發展觀光產業,熊也無法趕走想以親近、喜愛為名行干擾之實的人;那麼,小熊寶寶從車間穿越的驚險一瞬,是否為媽媽給他的成年禮?在此處,棕熊在長成過程中所學到的第一事可能不是捕獵魚、摘果子、尋蜂蜜,而是躲避人類的行車。

媽媽可能已經這樣做無數次了。

人類總是會停車展現自己的善良或與萬物共生的哲思,但死亡撲向的總是熊;而人類永遠坐在車裡急剎車,或者,想像有熊撲來時的危險。

 

之三:兩瞬之間

 

旅伴這次安排了兩趟出海之行,現在正是虎鯨交配繁衍的時期,說不定我們可以遠遠看上一眼。

旅伴如是說。

於是我們搭上一艘兩層中型觀景船。

這幾座北方島嶼僅有幾處人煙,在近島的海灣處,還能看見或成群或獨自的熊覓食、棲居。船行島嶼周邊,山頭稜線,雪猶未融,泉與溪水切分巨石,在陡坡處形成懸瀑,有魚躍起。風寒,十一、二度上下,我坐在接近陽光的船桅,起初還想拍照,但搖晃的船身與起落的浪聲引我進入意識深處,心無所念、無所縴,無所起──

一只玄黑的水鳥迎向蘊著日暖的急風,飛過宛若巨岩波紋的海面,停在碎白石灘上。

隔日,我們在羅臼,知床半島北方的另一側,清晨從知床岬翻過一重山,就抵達出發前往尋訪鯨魚的港灣。

微雨,離岸後白霧遮蔽天與海,除了各種漸層白與灰之外,沒有看到任何一座遠方的島嶼。

這種白覆蓋在眼前時,長期飛蚊症雙眼,竟然能以不規則的黑點形構出霧後面的山或礁石,像昨日那樣。

在灰白茫茫中,船主人將船開到海中央,放下聲納探測,沿著鯨魚的叫聲,沿路尋找他們。

船上一片沉寂,信天翁和水鴨群飛游過去都沒辦法扭轉人類尋找鯨魚的決心。

經過一個小時左右的探測,我與旅伴開始十日談式的聊天,各自說著荒謬的生活故事,想像有一杯啤酒,對著鯨魚乾杯。

爾後,船開到了另一片白茫茫之處──

一隻長成的抹香鯨正在換氣。

他的頭露出水面,瞬間縱身進入海中,留下一尾尾巴浮在海上。

不久,完全沒入海中。

船主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整船的人都在歡呼、壓低了聲音尖叫。

返航時,每個旅客的相機裡都有這樣的一尾尾巴,想像那隻抹香鯨巨大而自由的面貌。

「知床」,愛努語意指「大地的盡頭」。在半島山岬間有一扇櫻花瀑布,每年會有三千餘尾鮭魚沿著鄂霍次克海與島嶼之間的裂隙處,朝向阿寒湖的支流溯行,來到此處,跳躍,奔赴上游。在極北之隅,廣漠的山海間,我們亦溯行至意識的盡頭,以清水漂洗存在的焦慮,還一顆清淨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