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楷治
詩是一種以創新語言為手段
依循特定節奏經營形式
試圖建立與讀者理想關係的文類。
——羅智成《詩緒》10.10
五月十五日晚上七時,羅智成《詩緒》新書發表會於華山魔術方塊舉行。現場邀請了廖咸浩、宇文正、石靜文、郝譽翔、劉曉頤、卓純華等文化界友人朗誦;詩人卓純華演繹的「閱讀」,廖咸浩與卓純華合唱的「鬧鐘」,讓我想起了羅智成提及節奏與語言的關係,那種語言的複沓,又由複沓所營造出粘稠的,宛如古老咒語般的文學形式。前者輪流朗誦,如在祭司面前念誦咒語的使徒那樣,賦予羅智成的詩歌一種幽暗,絢麗的特質;後者則如彌撒般賦予明亮、莊嚴這截然不同的特質。而最驚艷的就屬羅智成與法國詩人胡安瀾的雙語朗讀影片,我們得以見證詩歌與節奏的關係如何打破語言的疆界,不同的語種水乳交融,緊密黏稠的朗讀如沼澤般讓聽者的感官與思緒徹底被吞沒,沉溺。

詩歌並非只存在於紙上的文字,對羅智成而言,詩歌——是召喚更多讀者與其親近,溝通的咒語,將那些愛詩的靈魂乃至那些人生中未曾獲得詩歌召喚的靈魂,召喚至此,一起體會詩歌路上的美與感動。
◎
《詩緒》作為一本詩學論述,有別於約瑟夫·布羅茨基《悲傷與理智》既繁複細膩,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毯原則」( ),或帕斯《泥淖之子》那近乎冷漠的學者一樣的語言形式;反讓我想起了德里克·沃爾科特《黃昏的訴說》那樣冷靜卻不冷漠報導式旁觀且貼近於生活的語言形式。前者有一定的閱讀門檻,且常拒讀者與門外;後者則炙烈,親近地向讀者展現其在文學上所獲得的感動,所見之美。而羅智成的《詩緒》正如其後記所說:在課堂上不斷整理、修改、精進、增添的講義,其語言,形式是和藹的,不以如機器那樣冷漠的理論知識解析詩歌,而是將一位詩人在詩歌路上的起點,如何一步步爬過、站立、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的過程。這樣的一本書,其讀者群將不再會受到限制,它可將那些未曾感受詩歌召喚的靈魂,帶到羅智成最初的起點,與其一起走過五十年的寫詩生涯,感受一樣的感動,一樣的懷疑。而那些讀詩寫詩的,也將憑藉此書回望自身過往,重新走上那條路,當初跌倒的地方都將開出一條全新的岔路,供其辯證與思考。

由於詩人長久以來扮演著所謂的「命 名者」
他的天命就是必須說出,或至少用言 語指認出那些還沒被說
出的事物或感覺」
——5.3
《詩緒》初始,羅智成讓所有讀者意識到一件事實,並非詩人與詩讀者,世界才存在詩;詩無處不在於世界,宛如水那樣滲透每個角落,甚至是陽光無法抵達的角落。而羅智成正試圖重新為這夢幻、多變、無實體卻強烈介入我們感受的「美」的名字——「詩」下一個更精確的定義。這符合其作為詩人的天命,正如陳義芝老師致辭時所提,年近七十的羅智成讓其感覺仍像一個孩童;讀《詩緒》讓我堅信他會是波特萊爾口中讓我們設想的「精神上始終處於康復期的藝術家」,然而,康復期仿佛是回到童年。

波特萊爾說正在康復的病人像兒童一樣,在最高程度上享有那種對一切事物——哪怕是看起來最平淡無奇的事物——都懷有濃厚興趣的能力。在為詩重新下定義的羅智成,便以這樣高度強烈的觀察,不止為物質實無,甚至對所有人類抽象的感受、心理、語言乃至生命賦予一個全新的實體,且為其命名。而這樣的人必然是對世界懷有絕對的天真與單純,毫不設防的,於是乎羅智成在《詩緒》中以絕對的真誠,將自我的懷疑與焦慮展露無遺,恰是這樣的真誠,讓所有對美嚮往的讀者心甘情願地接近他。
在多年之後的此刻,
我發現我的焦慮不但沒有消失,
反而漸漸加劇。
因為,我所焦慮的事情,
本來就是永遠不可能解除的。
它包括了:
對時間與生命的焦慮,
對自己及種種知識的好奇
對自身慾望與理想的焦慮,
對情感表達與所愛之人的牽掛,
還有對自身的社會、民族,
甚至整個人類文明與人性的憂思。

我對於繼續被這些焦慮所驅使,
一方面感到無力,
一方面感到欣慰。
因為就是這些焦慮,
使得我的書寫
有了他自己的位置。
我的焦慮持續增加,
是因為我發現詩的力量比我預期來得 大。
因為我對於詩的認識與想像還在不停 擴大。
而我已無暇登堂入室,一窺堂奧
——27
羅智成在更早更早之前就說過:
我的性格結構已愈不適合寫詩
我要創作適合我的詩
——《光之書》〈芝麻開門〉
而我們願意與這樣一位詩人長久的溝通,傾聽且接近他,因為他正是抱持著詩歌是屬於全人類的謙遜來與我們對話。
◎

謹記我的話,有一天我忘了他們
我將虛心向你探問
——1
如果我向未曾讀過《詩緒》的讀者介紹,其是一本詩論,想來必讓眾多讀者錯過羅智成在其詩學筆記中貫穿過去至現在,思索,懷疑的核心——態度。我將整本書分成三個部分:意識到詩且試圖定義詩,寫詩、讀詩的技巧與各技巧間的關係,朝向詩人的態度。雖然以上為可以明顯讀見的時間軸,但態度則回溯到最初的感動並介入一切的起點「意識」。有如波特萊爾對G·C畫家先生的《現代生活的畫家》談畫家對世俗形體的態度;有如沃爾科特談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寫平凡的大師〉談拉金從極美的浪漫主義轉向現實的極醜;如今有羅智成將多年的懷疑與焦慮解剖,談一位詩人如何觀察現實世界潛在的美,這便是所謂的態度。
偉大的詩人在極後端的生涯中,將不再耽擱於其過去的輝煌與成功範例,而將轉向更深沉的自我,探究如何作為一位真正的詩人,持續地書寫。羅智成以近乎呢喃的聲量,告訴所有讀者,我們要成為一位詩人,而不是成為一位會寫詩的人。而「態度」是無形的柵欄,讓詩人對跨越其,違反其而感到羞愧,特別是一位絕對真誠的詩人。於是一首詩,恰如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哪些部分該亮眼,哪些部分的筆觸該輕一些,皆歸總於詩人對於詩歌中蘊含的一切所抱持的態度。
而這種態度是自我限制,是自我要求與自我的良知。因為前兩者,一位詩人在有效的「時間」內用最有效率的文字語言來完成思辨的論述,於是這種自我限制便搖身一變成為了「形式」。
形式是一種人為的界定
為了符合這個界定,形式也就成為限 制。
當詩特有的形式被確定之後,
自然也就有了創作上的限制:
遵守字數,遵守篇幅,
遵守各種關於表達、聲律或重複的規 則。
——5.9.1

整本書分為兩個主要訴說形式:如詩般分行的敘事與抒情部分,有理論那樣嚴謹的引用舉證與論述。且正如羅智成所說的「節奏讓詩變得合理又合法」,在分行詩體與長段論述之中,我想詩人有意讓思辨的重點重複出現,達到一種複沓的節奏感,讓兩種特質矛盾的訴說形式完美融合,達到了宛如詩劇一樣,神秘夢幻的詩學筆記。整本書以這種形式呈現,想來在羅智成的詩歌中,與讀者的溝通將成為最亮眼的一抹色彩,而詩人也坦誠道出了這一點。
第一項特質,我忍不住將其視為我個 人的創見與體會
那就是:詩是非常依賴讀者的文學創 作形式。
詩是一種極為害羞的文學形式,
如果遇不到對的人、對的心情、對的 場合,
它就會顯得格格不入、不知所云,
尷尬得像是一個降落在錯誤地方的 外星人。
但如果遇到對的人、對的心情、對的 場合,則詩產生的感動與衝擊將超過 任何宗教,藝術的儀式而讓人戰慄。
——8

《詩緒》緒之一字,說文解字注中說:絲耑也。耑者、艸木初生之題也。因為凡首之稱。抽絲者得緒而可引。引申之、凡事皆有緒可纘。這段話強調「耑」為萬物之初,無論是自然(如草木初生)還是人事(如事物的開端),都可以找到一個起點或脈絡來延續與探究。回到我前面所說這本書正以詩歌召喚所有人抵達詩歌的起點,走過意識,技巧與內省的過程;達到一個無論詩歌抑或對的人無處不在的,美的,屬於詩歌的世界。
你割捨不斷地牽掛
你深切表達的渴望
最終會帶你找到
詩最適合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