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詩的複合性瞬間

■白靈

2023年8月與瘂弦家人及朋友合影。

詩是曖昧之物、模糊之視、聽不真切之音,是不可觸碰的露珠,是看得到卻摸不著的的霧或彩虹乃至煙花或閃電,像生命最令你驚叫的一刻,永遠界在可說與不可說之間,一瞬和短暫是它的標誌和特徵。在虛擬與現實逐漸模糊乃至不可區分也莫辨真假的今天,瞬息即萬變,使得每一刻都不可捉摸,都「越來越模糊」,會不會也「越來越詩」?這似乎已成了未來長期的大趨勢。

而再好再長的詩往往也只有幾則金句會從長篇大製中掉出來,一醒你的耳目。因此凡提倡長詩者,都沒見到時代的輪軸早已壓碎了古今多少詩人易碎的玻璃心,只常以浮萍、碎冰、柳絲的姿態在時間裏漂流,而且會繼續漂流下去。來到AI年代,「畢竟是小詩天下」其實是最好的信仰,因為未來將是小詩或微詩或截句或俳句乃至一行詩盛行的時代。

曖昧或模糊皆因忽此忽彼,一「瞬」即變。而身為緬甸華裔詩人的藍翔,時時處在快速變動、幾近無常的緬甸政經生活環境中,最能感受「瞬」的可貴,身不由己、不可捉摸,變化往往在一眨眼之間。甲骨文的上半代著眼睛,下方代表箭矢正射向箭靶,要不眨眼才能射出(「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列子.湯問》)。字上下合起來指箭矢從眼前飛過,眼睛必然眨動,眨眼間箭矢即飛過。小篆寫成「瞚」(也唸瞬),後來才改成「瞬」,而「寅」的甲骨文即箭矢的形象。「常以為人之百年,猶如一瞬」(王勃),乃對「一瞬」深有體會。而「時間感」或「時間性」在人身上發揮作用,無不因「瞬」之不可捉不可摸,具有爆發平常不易得的能量。而「瞬」用截句或小詩表現,其實足夠了,能動人的詩若一句或四句或十句還不能感人,再長何益?

比如藍翔的〈靜〉一詩說:

古老的鐘擺停了

誰都不要去撥動它

它動了,我們也就老了

此刻最好

「此刻」是現在或這一刻或只是「一瞬」,是什麼狀態的一刻讓詩人想叫它靜止,是對流逝的抗拒?還是對當下的珍惜?藍翔沒說,卻以「古老的鐘擺」為喻,象徵時間無法停滯,暗示時間流逝的無情,也提醒我們:流逝無可避免,因此不宜令其隨意流走,輕易之間「它動了,我們也就老了」,也間接表達了對靜止時刻,即「一瞬」的珍惜,宜在此「瞬」的「靜」止中找到片刻的安寧。這是一種對時間的凝視,時間的物理性流逝成為生命的存在困境,不得已只好借鐘擺的「停」、「誰都不要去撥動它」來抵擋,「此刻最好」,以瞬間對抗永恆,讓「靜止」成為存在的虛像,成為所謂「垂直的時間」雖不可能,也要記在心裡,寫成此詩,就是最好的記錄。此詩用具體物象撬動抽象哲思,短而有力,令人激賞。

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說「幸福的詩性經驗」是「在閱讀理解的某一瞬間,使多個生活的時間完全重合」、「詩創造出自己的時間」、「創造一種複合性瞬間」、「使很多同時性結合起來」,並稱之為「垂直的時間」,且說「詩歌是在靜止的瞬間的垂直時間裡找到它特有的活力」,亦即只有「瞬」的那刻才能從日常物理流動的「水平時間」中「垂直」起來,而將可說不可說借精短簡潔的截句捕捉那一「瞬」豈非順理成章?以他的〈失眠〉為例:

鼾聲,一記記均勻的節拍

在隔壁房裡,持續鼓噪

被褥裡有相思的刺

扎著,一個寂寞的夜

「鼾聲」、「節拍」是外面聲音的物理存在,被褥裡的相思以「刺」形容,對比出心理的無形創傷,將失眠轉譯為愛情的皮下痛覺,以身體感隱喻精神刑求,外在的吵與內心的刺痛產生「複合性瞬間」,二者無關卻又「同時性結合起來」,一個「扎著,一個寂寞的夜」的形成找到了好理由,不相關又得以相關,乃「使多個生活的時間完全重合」,既喧吵又寂寞又因相思而被「扎」得很過癮。

西晉陸機(261-303)於〈文賦〉中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表面的意思是說片刻之間可通觀古今,眨眼之時即巡行天下,然則若無相對的技法,將古今「裝入」須臾,攏四海「縮成」一瞬,又如何令讀者得以「觀」和「撫」呢?此時如何從物理流動乃至不停流逝的「水平時間」抓住突地站起來的「垂直時間」,像插上界碑或地標,標誌著人生重要時刻、或指出位置和方位,便成了詩人精準複合不同瞬間於一爐而又使之優美成章的大考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