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

詩是心旅行的一種方式,出入夢與現實之間,閃身於暗與明之際,擦亮在顯與不顯的邊界,一種看似確然又不那麼確然的呈現形式。每個人在年少對世界還懵懂認識時最易處於這種情境,也是最接近成為准詩人的狀態。
做為一名神父的詩人西雍,在很年輕時應該就清楚認識自己、或者說不經意就抓住了自身的這種狀態,而決意成為詩人的吧?「那時的靈魂纖細成搖擺風箏的線/柄纏著你/放棄如此困難」,他應該是先成為詩人才成為神父的。
而他成為詩人的天命也許比成為神父更為確定,種子下得更早,根扎得更深,但詩也應該使得他對神父這個天職認識更深刻吧?由他的詩集《第九只羊剛剛離開》中可隱約讀出,當他說「宣誓是換個角度定義生活」、「從此沉寂/從此簡約/從此無為」,想要從世俗價值中拔身而出、堅定一輩子,那比當一個詩人需要更有力的後盾,我無法猜測那樣的後盾是什麼?但更像要獲取另一種非世俗的自由感,只能說像詩人要不斷重新定義語言、使之歸零再自由生長一般。而當他說「以接近天空的色彩飛翔/靈魂可以隨時溜入天堂/不再隔著霧霾呼吸,數著念珠/冥想擺脫重力的晨光」,那就如同詩人神游太虛般、感受想像的遨翔;當他說「世界模糊了/自己才會濕潤/每一個基督徒裏面,都住著//耶穌,他們都是神」、「祈禱是將自己放入造物主巡視萬物的斗篷/抵達丈量萬物的馭座/你還要求自己該是什麼?」,他又謙卑如微物,沾在造物主的衣角看待萬物,做為一個詩人神父,他認知神的方式很與眾不同。

但比起作為神與人交通者的神父這個職稱,一個不斷要與自然、社會互動的詩人西雍,是更接近人間和有血有肉的身體的,因為詩人「被特許以詩泛濫情感」、可以「突破各種限閾/獲取人類共感/確切與模糊間,跌宕/『道成血肉』的驚天秘碼」,這是他對詩之天賦的看重,也是他對詩之奧秘的深刻理解,詩是宇宙之花,神妙地連結了造化之道,顯現在人的身上成為藝術符碼並非偶然,西雍感受到那有如「道成肉身」,根本是聯通了宇宙(神/造物主)與詩人,是道在肉身上呈顯出祂的花朵。
而也因成了神父,這位詩人又與一般詩人有所不同,經常「朝向生」、「晚向死」,往往「祝福了新婚夫婦」,換條街就得「參與送葬隊伍」,因此更能體認生命的無常。也因「身為司祭」而「承擔了太多秘密/每個人都是一個令人驚顫的宇宙入口/最神聖的人,和那些徘徊在/地獄門口的靈魂,都聲稱聽到了/敲擊天堂的哀歌」,這是作為神與人交通者的神父的他的「幸運」,也是不得不經常面對和承擔的職責。「每個人都是一個令人驚顫的宇宙入口」,他說的是在面對眾多人間飄蕩的靈魂對他的「交心」,卻成了他心裏的承擔與煎熬,詩這時反而當了他的出口,才感受到「每一個文字都有色彩/每一個標點都有溫度」、「造物主在語言的後花園散步」、「即便一個逗號/也在耶穌眼裏流光溢彩」、「我心很小/有了耶穌便是天下」,他在「天空的雁群」般的文字中體認了造物主的神工,而且他要在詩中「成為最好的裁縫師/不覬覦皇帝盛宴/不做金幣的朋友/狠心剪裁/活出神的模樣」,此時幾乎把寫詩當作一樁神職在做,因此他如何再能如同一般詩人只是在愛恨情仇中純粹寫詩而已?

當然,在詩人與神父間架起的鋼索間走動、擺蕩,他不可能沒有猶疑、痛苦和掙扎,「寫詩時,我憎惡詩歌」看似矛盾,卻「像產婦痛恨當初認識男人/三天后/又被帥哥迷住了」,因為可以「墮入每一個片刻挖掘的/深坑……/夢境在裁剪詩歌」,詩成了完美的祈禱詞,拯救了他!當他說「承受詩句的折磨/體會生產/死亡般的疼痛!」、「刪減文字的快感/是輪回生死的一劑良藥」,他說的是寫詩增刪文字如同加減生命的感受,「文字是人類給自己樹立的墓園/一面埋葬著自己/一面瘋長各種植物」,寫詩如同面對生死大關,因此「往往是不起眼的小詞捅破天機/作為懲罰,將我大卸八塊/重新嵌入文字/耶穌,越來越高大」,詩這時像是他的懺悔詞,他在其間痛苦掙扎:「放過我吧!耶穌/你身居榮耀/為何如此將我苦逼看牢/我只想帶上軀體隨處飄搖」,他幾乎求饒想重新成為凡人就好,由這裏我們看到了一位有血有肉、勇於向內面對自身和其天命天職的詩人,以生之歷程產生的波瀾和漣漪,「痛苦」又細心感受生命在文字中的溫度,並耐心將之裁縫,化為詩語將其記錄下來,用以披人肩胛、使讀者體會出不可思量的暖意,既迥異於神職者,又有別一般詩人,其間分別深值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