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維民 畫/黃騰萱
詩的重要題材之一是愛情,古今皆然。然而,可以歸入「愛情」這個領域的詩卻風貌互異,林林總總。有些詩寫開花結果的愛情,有些寫流水無情;有些歌頌愛情的堅貞,有些哀嘆愛情易逝;有些描述年輕人的愛,有些描述中老年人;有些說的是單戀,有些不只兩個人;有些認為愛情存在,有些覺得愛情虛幻……以下所述,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堅貞不移的愛情令人羨慕。「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我的愛人,是我坐在你墳前∕不肯讓你睡著∕我渴望你冰涼如塵土的唇∕一吻,即是我尋求的」等,都表現了比翼雙飛、生死相隨的愛情信念。莎士比亞(W. Shakespeare)也曾在十四行詩中讚美這種愛情:
我不認為真心締結的婚姻
會窒礙難行。愛不是愛
如果見異則遷,抑或
屈從於消減之力,消減。
不!愛是恆久的標記
面對暴風雨也不搖撼……
這是完整理想的愛情,像堅固的地標、燈塔或暗夜的星光,可以指引方向,不會使人迷途。它克服時間,不再是受時間擺布捉弄的傻瓜,不會因為歲月推移或外境變化而更改。
鄧恩(J. Donne)有一首詩,其中一節是這樣的:
月下,沉悶的戀人們的愛情
(他們的靈魂即感官)無法承受
分離,因為分離必會奪走
構成那種愛情的東西。
如果愛情建立於「感官」上,即使短暫分別,愛情也會動搖崩解,因為組成此種愛情的元素被抽離了。人們在月下盟誓,似乎理所當然,氣氛非常浪漫。嚴格說來,這也是一種感官印象。事實上,月亮的形狀每天都不一樣,因此,月下的誓約也極可能隨著月相改變。西方的月亮一向不如東方的祥和溫暖。在西方,月亮經常代表變易不居,甚或挾帶陰森氣息。月亮影響潮汐和心理,月圓之夜據說某些平日正常的人還會變成狼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類的詩句,西方並不常見。
月下的盟誓不可靠,花前的也是。華勒(E.Waller)有一首詩,詩中的「我」對著一朵玫瑰說話,那朵玫瑰即將送給某個年輕女子。前幾節,「我」讚美玫瑰嬌豔少有,如同那名女子。最後突然話鋒一轉:
然後死去,讓她可以
從你之中看到
稀有之物的共同命運
確實,玫瑰雖然豔麗,卻不常好,朝花夕拾,很快就會凋萎。華勒以花喻人,提醒那名女子芳華易逝,青春不再。屆時,「我」的愛意也可能會消失。
梅瑞迪斯(G.Meredith)是小說家,也寫過詩。他有一輯題為《現代愛情》的詩,由五十首十六行詩構成,類似以詩行寫成的故事。詩中的主角是一對夫妻,兩人卻早已對彼此喪失熱情,婚姻名存實亡,瀕臨破碎。
例如第十五首,場景是臥室,妻子似乎已經熟睡,丈夫卻將她弄醒。「你睡得真純潔。唉,抱歉,我驚擾你了∕沒有嗎?好極了!」妻子清醒後,丈夫遞給她一封信,那是以前她寫給他的。信中熱情洋溢,「激情之舌毫無節制」。妻子看到信,全身發抖。然而,更令她難堪的是丈夫接下來的動作:
我拿出另一封信,最近寄的
內容非常相似,但名字更新
原來,這是丈夫揭穿妻子另結新歡 的一幕。
縱然如此,在公開場合,夫妻二人卻維持著美滿幸福的表象。第十七首描述一場晚宴,「她是女主人,我是男主人」,兩人一同款待賓客,杯觥交錯,談笑風生,似是空前未有的愉悅的宴席。眾人只見一樁「穩固、甜蜜、金質」的婚姻,完全沒有察覺那是逢場作戲。
白朗寧夫人(E.B.Browning)有一輯詩《葡萄牙人的十四行》,是寫給丈夫白朗寧(R.Browning)的,表達了她對丈夫的真摯情愛。其中最有名的應是第四十三首,詩中的「我」深情而直接地說出了對「你」的愛:「我如何愛你?讓我數算方式。∕我愛你到靈魂可及∕之深,之廣,之高……」詩末,「我」還強調,會以孩童時期擁有的信心愛「你」,「我」愛著「你」如同愛著聖徒。這些詩句已將愛情提升到了形上層次,愛情已與宗教等高。相信這種愛情的人通常也相信感官世界之外另有存在,名曰精神,心,或者靈魂。十九世紀末,葉慈(W.B.Yeats)寫給龔茂德的詩裡即有如下詩句:「多少人曾愛你歡樂的風采∕愛你的美貌,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人仍愛你朝聖的靈魂∕愛你滄桑的臉上的愁悶」。詩中,你的「靈魂」如同朝聖者,向著神或聖徒不斷前行。言外之意,「我」也是虔誠的信徒,不斷追隨著「你」。
《葡萄牙人的十四行》第十四首也很出色。白朗寧夫人真心愛著丈夫,可是她偶爾也會擔心,會不會有朝一日,丈夫不再愛她了?畢竟愛情抽象迷離,難以掌握。白朗寧夫人聰慧過人,她並非只在詩中傾吐憂慮不安,反而探索了愛情的內涵和原因。當人們相愛,究竟愛的是什麼呢?長久以來,愛像口號,頻繁出現在戀人間,但愛的激發和對象究竟為何?
若你必須愛我,就讓那愛
僅僅只為愛的理由。不要說
我愛她因為她的微笑、模樣、那種
輕柔說話的方式……
的確,一個人覺得自己戀愛時,很可能愛上的並非對方本身或全部,僅只是對方的某些可見可感的細節,再加上一些幻想。隨著時間流轉,那些細節都有可能改變,由於它們而產生的愛情,也將隨之變化和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