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紫玫園宴:結束於一場夜雨

文/秀實 畫/簡世哲

香港是擁擠的國際城市,但有幅員遼闊的新界與二百多個島嶼。如果說,仍有過著田園生活的香港人,那即是一句恍如存在於平行時空裡的述說,聽者會露出其驚訝之情。確實,一九八九年中英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The Convention Between Great Britain and China Respecting an Extension of Hong Kong Territory)中,把界限街以北、深圳河以南約747.18平方公里的土地租借予英國。但「租借」(rental)只是條文的一種紳士式偽善的書寫,實質上是「佔領」(occupy),並曾多番藉口向清政府索取賠償。帝國主義以強凌弱的手段,被塗脂抹粉成了人權與自由的道德標竿。

楊彼德(Peter Yeung)是極少數在資本主義發達社會而過著田園生活的都市人。他居於新界錦田江大路1364A號LOT109的「紫玫園」。浪漫的名字緣自他的愛妻。世間的愛,千言萬語的詮釋最終都歸向「文過飾非」,這是倉頡造字巧設的陷阱,始於人磨墨而終於墨磨人,太多的書寫者自陷於文字叢裡而不知其迷失!然當愛能附生於「物」,日久而成精神的「圖騰」,即為文字最終所抵達之極地,也是百分百的真。日本殿堂級小說家村上春樹的〈遇見百分百的女孩〉,也即這個意思。我讀鐵欄柵上「紫玫園」(Debbie’s Garden)三字,心神為之一凜,並想及我的「婕詩派」來,為一人而創立一個詩派。生命若尋得本性的真,即若有翅膀附體,與絕大部份或行或跑的眾生,截然不同。不是直線的向著標杆,而是翱翔的弧線而擇向南的樹枝。雖知,生命的意義不在終點,而在路上。

立於農田,看山。前方是雲霧縈繞的最高峰大帽山。右邊是585米高的雞公嶺,其山形起宕,秀麗若此。彼德說,越野單車常馳騁於此。然山之為神,未損其毫。那是錦田的「神山」。此刻的山若動,而雲卻是靜止的。我常出現內心與外物的互動情況,而這種情況讓我常發覺景物的真。看山畢,便採擷茄子去。大自然幾乎所有果實都是脆弱的,隨時等待被掠奪。茄子們很熱鬧,擠在一個棚內,受到保護,各自呈現其姿色美態。然另一批掠奪者進去,最終都露出了極其滿意的強盜嘴臉出來。這些牛排茄子的肌理如鍛鍊過的有著摺疊的肌肉,赤裸裸地引起貪婪的食慾。

鐵棚下的晚餐開始了,食為欲,那是本性。然我的主張是:「詩即食詩即命」。這六個字學問大。詩必得穿越人間煙火,其過程是始於情與欲,經思想與本性(尋回本性是詩人最大課題)調校,最終才知道命。那時「命」為個人專屬而無可參照,所有都歸於一體。詩如此,愛如此,生命亦然。豐富而鮮味的菜餚,田園的氣息,恣意的話語,幾乎鑄造了一場完美的〈春夜宴桃李園〉。然所有真實的歡娛都是帶感慨的。明朝詩人賀甫的〈題畫次矯以明韻〉道盡了其中奧義:「畫舫西湖載酒行,藕花風度管弦聲。餘情未盡歸來晚,楊柳池台月又生。」有酒餚、有樂舞、有美人,餘情未盡,歡娛再晚,然最終都得獨對孤月。然此刻尚有所欠者,乃一場夜雨。當家廚端上一尾檸檬黃油烏頭魚時,雨聲便來了,「好雨知時節」,就這樣便下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歡娛之雨。如此,一件往事乃油然而生。

某年夏秋之交,夜宿於臺中新舍幸福農莊。與一聚詩人朋友扶欄欣賞山下婉然流過的大甲溪。我說,今夜最好下一場雨,以成就最完美的時刻。大甲溪上藍天白雲,群峰疊翠,美不勝收。晚上烤肉完畢,飽食遠颺回「蝶戀花」房間,推開陽臺門,雨便嘩啦嘩啦而來。因此後來有了〈山居夜雨〉之作:「窗外傳來的雨聲讓我感到極其興奮因為我一直等待著群山裡的∕一場雨水。我靜下來,在聽雨,它較所有的語言更為優雅與親切∕並可以準確表達到那麼大的人文關懷,一如山下蜿蜒的大甲溪∕∕雨落下時,我在網絡上與一個女子議論詩歌的真偽與肉體∕雨水正以憐惜的姿態灑在整個農莊上。我認為一切均應∕從肉體出發那才是真實的。今晚的秋雨正如此∕∕我感到秋意寒涼。當一個詩人的語言回歸於自然與真誠時∕一場秋雨便即因他的渴望而落下。許多詩人在寫思想∕與感情。他們非智者,充其量是一個誠懇的述說者」。那是「婕詩派」單句長行或多句長行的模式。我常暗暗與倉頡校量,拿他的文字來作「食」與「命」,以期泯滅其「形」其「聲」,令其「義」與內心無瑕貼合。當然,雨的落下只是巧合,然何其巧合背後卻若有對存在的昭示,時間本質是,當下即便悠長。但如何讓當下成為悠長,卻是一門生之課題。

一切彷若自有安排,紫玫園夜宴在雨中落下帷幕。一輛uber車正穿過外面彎路,朝我們這裡菜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