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阿勒泰是北疆風景最為殊勝的季節。
我們坐在大巴上,穿過遼闊蒼茫的戈壁,滿目所見一望無際、一無所有,兩個鐘頭過去了,筆直平坦的公路兩側不見樹木,沿途只有幾個莫名其妙的路牌:北屯富蘊、克孜哈巴克、可哥托海。我問身旁的一位女士說,可哥托海大不大,湖水一定很清澈吧?女士莞爾一笑說,可哥托海不是海,那是一個音譯的地名。哈薩克語的意思為「綠色的叢林」,蒙古語意為「藍色的河灣」。我趕快噤聲,不敢說話了。
車子在額爾齊斯河畔一個生活區停下。這條跨國境線的河流在此處有一片淡藍色的水域,水庫曾以635做代號,修管道幾百公里,把湖水引向烏魯木齊。導遊阿貴是個哈薩克族姑娘,她站在車廂前,不時為行程做介紹。我第一次來到新疆,新疆的大震撼了我,新疆的美也打動了我。過了額爾齊斯河的635水庫不久,我們終於見到了一群駱駝。牠們有十幾匹,分成三組,悠閒地在戈壁灘上躑躅著。又過了一個鐘頭,我們看到了羊群。在一處爬坡的路上,一群羊出現在左邊車窗外。它們有幾百隻吧,組成一長串的隊形往前走著。全車人發出歡呼,紛紛拿手機拍照,有人甚至叫司機停車。阿貴被逗樂了,她笑說,不急,到新疆看羊群牛群多著呢!現在是秋季,馬上進入冬天了,羊群要從夏草場往冬草場遷移,轉場是一場幾百公里的長途跋涉,羊群爬地移動,一天走不了多遠。阿勒泰地區的牧民,每年都要像候鳥那樣,在季節的指引下行走,把羊群牛群從這個草場趕往那個草場。
孫先生是這次行旅主辦方代表,他向我們介紹說,這裡的縣區、鄉鎮跟其他地區完全不同,以長條型區域建制,一個鄉鎮跨度一百多公里,縣區東線、西線最長跨越五百多公里。他曾經在掛職的哈巴河縣加依勒瑪鄉,下鄉開著摩托車跑,一天走不了三個村。有時遇到下雪天,封路一周時間是常有的事。他說現在是冬季轉場,到了冬天結束了,牧民們又要開始新的季節轉場。轉場的路線是按照水草的生長軌跡而設定的。牧場按照季節分成春夏秋冬四季,牧民根據牧草的生長週期,有序地驅趕牲畜到不同的牧場放牧,保證每一處牧場都能得到休養生息。這是一種質樸的生態理念,也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法則,其中蘊藏著生存的智慧,寬容中構建出的默契。
我們在一個牧場停車拍照,聞著牛糞味道走近牛群。太陽底下牛懶洋洋地吃著草,牠們對人表現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我們還在羊群走過的路上,看足跡印在大地上長長的痕跡。從高處往下看,頭羊在前面帶路,後面跟著千百隻的羊,那種壯觀場面十分震撼!穿著民族服裝的哈薩克族人騎在馬背上,揮舞著長長的鞭子,一路上照看著他們的牲畜。上午他們可能在離家幾百公里外的一處草場借牧,下午走累了,就在一處山凹裡冬窩了。他們停止了前行,借著黃昏的光線搭夜宿的帳篷。月光出來時,帳篷裡有女人和孩子,帳篷外有狗和馬兒。他們放養的羊群叫千里羊,他說,牧民很辛苦,收入也不高,傳統的牧業正在轉型呢!
牧民從放牧業轉向了旅遊業,已經成為阿勒泰的發展標識。在靠近俄羅斯最北邊的白哈吧村,我們看到整個村莊都是文旅創意的旅遊區。山頂上白雪皚皚,山腳下村落依依,草場邊是樹林,溪流從樹下穿過。每年村莊都要接待很多旅客。在額納斯景區著名的禾木村,我們在金黃色的銀杏樹前,參觀一座圖瓦人的百年老屋。圖瓦人有「雲中部落,林中百姓」之稱,他們實際上是一個國際性民族,俄羅斯、蒙古國人口較多,中國的圖瓦人支屬於蒙古族,僅兩千多人,相對聚居於阿勒泰山區。禾木村的這種木屋散落於河谷上,與柵欄、院落一起構成了最美村落。這種木屋由原木構築,兩頭開槽疊加,中間夾著苔蘚,保暖透氣,屋頂加上「恰台爾」,充滿了原始的味道。
據主人介紹,這座木屋是一百年前在此居住的俄羅斯人所建,曾是三間教室,現為禾木村民俗文化館。木屋裡擺滿了雪橇、馬套具、皮水囊等工具,和「托布秀爾」「葉克勒」等樂器,木牆上靠近視窗一邊,懸掛著一盞玻璃罩油燈,一隻黃鼠狼皮毛。禾木村古老神秘的故事,北疆百年滄桑的歷史,在這裡依稀可見!
我們在一座更大的木屋裡,欣賞五人組成的馬蹄樂隊表演。隊長是一個五十多歲名叫老肥的男子。他足有三百斤重,穿著黑色的大衣,如一座山那般威武雄壯。他用低沉而渾厚的聲音說話。我們一邊聆聽著演唱,一邊喝著奶茶,吃著用手撕開一片一片的食囊餅。樂隊每表演一個節目前,老肥就介紹一下歌手,順便說點阿勒泰乃至新疆的歷史。他說一百年前,俄羅斯貴族因為十月革命,一萬多人遷移到阿勒泰地區,他們帶來了馬、雪車和家人,也帶來了某種生活方式,這裡至今還保留著一些當年的痕跡。他說人類的命運是大同的,世界是一體的。他用很長的時間解說一個發現:圖瓦族人的語言與北美洲的印第安人的語言竟然有驚人相似,人類神秘的變遷、遺傳基因無法尋找的傳承、手語和眼神、愛與心靈,神秘莫測無法盡知,但可以通過音樂來傳遞!
五人的馬蹄樂隊,竟然來自於五個民族:圖瓦族、哈薩克族、俄羅斯族、藏族、蒙古族。他們的樂器都是各民族所特有的,他們的演唱風格各異,魅力紛呈,歌聲來源於草原、戈壁和沙漠,也來源於遙遠而漫長的歷史留下來的傷痛和快樂!
當晚住在禾木村,我一直想老肥說的故事,圖瓦人與印第安人,他們的生活習性、部落風俗、語言特色,真的有神秘的遺傳嗎?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錄影的音樂,馬蹄樂隊的表演讓人沉醉,也讓人憂傷;歌聲是溫柔的,但那股不可忽略的鄉愁和滄桑感,還是透過五個人的臉孔,讓我看到了人類千百年的漂泊遷移史,在北疆這片沉寂的土地上,留下了他們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