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4

■解昆樺

公園的喧囂,那一刻全然消失,靜得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咚」地在胸腔抗議:「喂!發生什麼事了?是世界末日嗎?我還有冰島文沒翻完啊!」這可怕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三秒鐘?也許更短,也許更長,我的時間感在那一刻也跟著當機了。然後,就像有人按下了播放鍵一樣,「啪」的一聲(當然沒有聲音,是我腦補的音效)。牠們又同時恢復了動作,重新共逐一個小妹妹掉在地上的米餅屑。

「……」而我呆立原地,手裡還拿著咬了一半、號稱是法式松露口味,但吃起來不過是普通香菇醬的便利商店三明治。剛剛那是……集體發呆綜合症?還是牠們在練習什麼最新的鴿子氣功?我偷偷環顧四周,其他散步阿伯、濃情蜜意的大學生情侶、推著高級嬰兒車的貴婦,沒有任何人露出「我的天啊!鴿子剛剛集體石化了」的表情。顯然,只有我,這個翻譯冰島文的打字機,看到了這一切。或者說,只有我把這當回事。我默默地把那個索然無味的三明治塞回郵差包裡。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照著我,請想起中華郵政便利箱的鴿子特寫。

另一次,發生在晚上倒垃圾的時候。我住的這種典型台北老公寓,防火巷又窄又暗,我踩著藍白拖,衝出,準備把那包散發出「再不丟掉我就要進化出自我意識了」的可疑氣味垃圾,拋進垃圾車裡。就在我屏住呼吸、腳步匆匆地經過一堆看起來像古代遺跡的廢棄木材時,眼角的餘光掃到了幾團潛伏在陰影裡的黑影。是流浪貓,這附近的貓口密度大概跟便利商店差不多。但牠們今晚的姿態,有點……太刻意了。

一隻全黑的貓,身體壓得極低,像一道即將滲入地面的墨漬;旁邊一隻虎斑貓,背脊高高拱起,尾巴像個驚嘆號一樣豎著,每一根毛都充滿了「別惹我」的訊息;還有一隻白底橘斑的貓,姿態輕盈地站在一台看起來快要解體的廢棄冷氣主機上,低頭俯視著下方,眼神優雅又帶著一絲「愚蠢的人類」的倨傲。牠們三個,靜止不動,構成了一個充滿戲劇張力、卻又詭異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畫面。像是一組經過精心設計的裝置藝術,主題大概是:「貓科動物的史前狩獵姿態(附帶存在主義思考)」。我的腦中像被雷打到,自動連結到達文西那幅貓咪素描——捕捉了力量、緊張感和瞬間爆發力的線條!

我嚇得差點把手中的「生化武器」直接扔在地上。等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氣再看一眼時,牠們已經恢復了平常那副「朕只是路過」的慵懶模樣。有的在舔毛,有的用那種「人類真礙事,擋到我的Wi-Fi訊號了」的眼神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各自像液體一樣,悄無聲息地流進了防火巷更深的、連路燈都照不到的黑暗裡。

「好了,夠了。」我回到家,對著浴室鏡子裡那個臉色有點發白、黑眼圈堪比中華郵政便利箱鴿子的自己說。「林建一,你肯定是壓力太大了。冰島文加上達文西再加上台北的夏天濕氣,這根本就是逼人發瘋的完美配方。」我需要做點什麼,轉移注意力。也許該報名個里長伯辦的里民阿公阿媽手捏陶土班?或者去學學看烏克麗麗?

那天晚上,我毫無意外地失眠了。冰島文在我腦子裡變成了蠕動的符文,達文西的「貓、獅子與龍」素描線條像有生命的藤蔓一樣,緊緊纏繞著我思緒。公寓裡混合了濕氣、灰塵、隔壁鄰居炒菜油煙味和樓下水溝異味的典型台北老公寓氣息,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和窒息。我決定下樓走走,讓午夜那稍微涼快一點,但依然黏糊糊的風,吹散我腦中那團像打結毛線球般的貓咪混沌宇宙。

我沒有特定目的地,只是像一顆撞球一樣,憑著感覺在安靜的街道上亂晃。穿過已經打烊的店家鐵捲門構成的長長走廊,經過還亮著詭異白光的24小時便利商店。不知不覺中,我拐進了一條平常絕對不會走的小巷,這裡大概是靠近古亭站或台電大樓站附近,有些老公寓,幾家看起來很有個性的獨立書店,還有一些……嗯,我也不確定是什麼的店面。巷子很窄,兩旁的建築幾乎擁吻在一起,路燈昏黃得像生病,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鬼鬼祟祟的跟蹤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