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 台北走失的貓11-5

■解昆樺

就在這條我確信自己從沒踏足過,Google Map可能都找不到的巷子裡,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牽引力。是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拉著我的衣角,或者說,在我腦海播放一段無聲的、重複的旋律,引導我往前走。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頻率的共振?「好吧好吧,」我對著空氣(或者那個不知名的頻率)投降,「我跟你走就是了。不過最好不是什麼奇怪的直銷說明會。」

我順著那種微妙感覺走去,來到一扇看起來飽經風霜、但擦拭得很乾淨的舊木門前。門上沒有任何招牌,只有一塊小小的、顏色暗沉、幾乎被磨平的黃銅門牌,上面用一種很古老的字體刻著模糊的字跡,仔細看,像是「午夜」。門旁邊的窗戶(如果那能稱為窗戶的話,更像是一條細縫)透出微弱而溫暖的燈光,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奇特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是舊書特有的、帶著灰塵味的乾爽氣息,混合著乾燥花草或某種中藥材的澀味,還有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像是檀香或手沖咖啡的尾韻。

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我的心臟開始像超速的捷運一樣狂跳。理性告訴我,只要是正常的翻譯從業同仁,此刻都應該立刻轉身,拔腿就跑,順便檢查一下手機是否還有訊號。但是,某種比理性更頑固的好奇心,或者說是那種被日常裂縫邊緣的黑暗所吸引的暈眩感,像一隻冰涼的手,推著我的後背。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比想像中要沉重的門。

門後是一個完全超乎我想像的空間。比看起來要深邃得多,兩側是頂到天花板的巨大舊書架,塞滿了無數的書籍,各種語言、各種裝訂,看起來亂中有序,或者說,亂得很有風格。(裡面有沒有我的翻譯?)書架間散落著幾張不成套的、看起來就很舒服的舊沙發和單人椅,上面隨意堆著書本或繡花的靠墊。空氣中那股混合著陳舊書香、乾燥植物和微甜香氣的味道更濃了,但並不難聞,反而有種……讓人平靜下來的奇特魔力。最裡面是一個幾乎被書本和各種奇奇怪怪小物件,如老舊的地球儀、羽毛筆、斑駁的星象圖淹沒的吧檯——吧檯後,站著一個人。

是個女人。年紀難以判斷,可能二十幾,也可能一百二十幾。昏暗,而且我有著被冰島文加劇的散光。她穿著樣式簡單、質料看起來很好的素色長衫,長髮隨意用一根看起來像古董的簪子挽著。她的輪廓在吧檯昏黃的燈光下,柔和而模糊,像一幅年代久遠的肖像畫。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神非常平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有洞悉一切、了然於心的沉穩。她看到我,臉上沒有絲毫驚訝或被打擾的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彷彿在說:「唔,比我預計的稍微晚了一點嘛。」

店裡非常安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聲音(或者只是我的錯覺?)。只有老舊的木頭地板,在我踩上去時,會發出輕微的、像是在抱怨的噪音。我注意到吧檯旁邊一個高高的、由各種哲學和神秘學書籍堆疊而成的小山上,趴著一隻貓。就是牠!那隻水墨花色的貓!牠正在非常專注、非常優雅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身體蜷縮的弧度,以及那種「朕的世界裡只有朕和朕的爪子」的旁若無人神情,讓我的心臟又像被貓爪撓了一下——太像了,那種潛藏在慵懶之下的力量感,簡直從達文西素描的伸了出來!

「那個……請問……」我的聲音在這種過於安靜的環境裡,顯得異常響亮和乾澀。「這裡是書店嗎?還是……咖啡館?」雖然我想說書籍的葬場。

她抬起頭,放下手中正在用一塊看起來很乾淨的白色棉布擦拭的玻璃杯(我好想把它折成我家棉被的樣子)。「你可以叫它書店,」她的聲音很輕柔,像風吹過竹林,「或者咖啡館,或者茶館。或者,一個……可以暫時躲開外面,那個越來越吵鬧的現實頻率的台北街道。」她抬手指了指吧檯前一張空著的高腳椅。「要喝點什麼嗎?我剛煮了些決明子和甘草泡的茶,據說可以……穩定一下波動的能量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