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昆樺
「試試看吧,」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神秘和一絲淡淡的鼓勵。「畫下你看到的。不只是形狀,還有感覺,那些讓你不安的線條,那些奇怪的節奏和波動。有時候,當你試著去觀察它、描繪它、給它一個形式的時候,你就能在自己和它之間,建立起一道……『界線』。或者至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可以讓自己不至於真的覺得快要被那些亂七八糟的訊號逼瘋。」
我拿起那本素描本,觸感粗糙而堅實。炭筆握在手裡,有種沉甸甸的、非常原始的感覺。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到突破了我所有的人生經驗值。但不知為何,我卻無法拒絕。好像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不然呢?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回去繼續翻譯冰島文,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我默默喝完了那杯味道奇特的茶(喝完之後感覺腦子好像清醒了一點?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道了謝,付了茶錢(她居然真的收了我的銅幣,而不是什麼「請用你的靈魂碎片付款」之類的)。然後,我有些恍惚地、像夢遊一樣走出了「午夜」。
回頭望去,那扇飽經風霜的舊木門,仍在。如果不是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本素描本和那根炭筆,我幾乎要以為剛剛的一切都只是我因為長期失眠和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幻覺。
巷口的路燈下,「渡」貓踞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石像。牠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雙眼,定定看我。這次我非常確定,牠絕對、絕對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帶著一種……嗯,混合了狡黠和「你自己看著辦」的意味。
「好吧。」我低聲說。「我試試就是了。」
回到我那間被冰島文、咖啡因和台北濕氣共同佔領的公寓,我把那本看起來像古董道具的素描本和那根粗礪的炭筆,放在我那張一塵不染、連滑鼠墊都要按固定角度擺放的書桌上。它們彼此格格不入,像不請自來的、來自異世界的訪客,隨時準備把我習慣的日常,攪得天翻地覆。
我盯著那本空白的素描本。多久了?我上一次試圖「畫畫」是什麼時候?大概是大學時代,在師大附近某個擁擠的畫室裡,被老師批評我畫的蘋果「缺乏生命力,像個得了絕症的水果」之後,我就徹底放棄了這條路。那些挫敗感、那種「我果然沒有天分」的無力感,像沉在水底多年的淤泥,此刻又被這本奇怪的素描本給攪動了起來。
畫?我能畫什麼?畫那隻跳幾何體操的狗?畫那些集體石化的鴿子?還是畫這本空白筆記本此刻帶給我的壓力?
我的理性大腦像個盡責的律師,開始在腦海裡大聲陳述反對意見:這太離譜了!一個神祕兮兮、搞不好是幽靈的女人,在一家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書店裡,給了我一本看起來像二手貨的破本子和炭筆,說這能解決……解決什麼?解決宇宙頻率失調?解決動物們的集體中邪?還是解決我自己那種快要滿出來的、對一成不變的無聊生活感到恐懼和厭倦的……中年危機?
這根本就是……都市傳說混搭心靈雞湯的胡鬧!比去相信政客的承諾還不靠譜!
但是,我又捫心自問,我又能做什麼呢?繼續用愛發電,假裝一切正常,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捷運列車開始在空中跳探戈?還是承認自己可能真的壓力過大,需要預約心理師聊聊,然後在表格的「症狀描述」欄裡填上「看到鄰居家的狗在畫正方形」?
我走到窗邊,看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台北的夜空被城市的燈火映照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橘紅色。但就在那片模糊的背景前,一個熟悉的、帶著某種哥德式優雅的剪影,正安靜地蹲踞在水塔頂。
是「渡」。
牠靜靜地待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或者說,更像一個盡責的監視者,確保我不會把那本素描本偷偷扔掉。牠的姿態,在夜色中依然顯得那麼平衡、那麼充滿潛在的力量,像一句無需翻譯的古老箴言。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種近乎自暴自棄、但又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奇妙決心湧了上來。「好吧,好吧。」我對著窗外的貓影(或者說,對著我自己那顆混亂的心)低聲說。「試試就試試。反正……還能比翻譯冰島文更讓人崩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