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11-10

■解昆樺

牠在榕樹上醒著,瞳孔在樹梢灑下的陽光下,縮成一條月弧細線,正一動不動地、非常平靜地看著我。

牠的姿態,在那一瞬間,如畫作般完美地凝固了——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脊椎優雅地弓起,眼神深邃而溫和?牠不再是那個令人不安的、來自黑暗邊緣的精怪。牠看起來……就像一隻非常美麗、非常專注的貓。牠是達文西筆下那個騷動不安的能量本身,但此刻,那能量似乎不再是威脅,而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生命力。

就在我們對視的那幾秒裡,時間彷彿變慢了,但不是那種令人恐懼的停滯,而是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充滿了奇異的詩意。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草地上正在追逐蝴蝶的小女孩,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頭頂上被風吹落的榕樹葉,正以優雅的姿態緩緩飄落。

整個世界,或者說,我感知中的世界,在那一刻,似乎都隨著我與「渡」的對視,以及我筆下那些或許依然笨拙但充滿了專注的線條,一起進入了某個充滿奇妙平靜與暖意的維度。

然後,一切恢復了正常。但不是「啪」的一聲斷裂式切換,而是像潮水般,溫柔地退去。

「渡」打了個非常貓咪式的、帶著一點點慵懶和滿足的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動作舒展而優美。牠抖了抖身上沾到的草屑,用那雙恢復了正常貓咪神采的眼睛看了我最後一眼,眼神裡似乎帶著一絲……笑意?然後牠輕巧地、優雅地轉身,跳進了旁邊濃密的灌木叢,消失不見。旁邊的小女孩咯咯笑著繼續追蝴蝶。頭頂的樹葉落到了地上。公園裡溫暖的喧囂聲重新包圍了我,陽光依然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我低頭看著我的素描本。紙上的那隻貓,線條依然算不上精準,甚至有些地方顯得幼稚可笑。但奇怪的是,它看起來……不再是驚悚或扭曲的了。它看起來很平靜,甚至帶著溫柔的感覺。那寥寥幾筆勾勒出的貓的形態,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的生命力。

一股奇特的平靜感流遍我的全身,伴隨著像是剛完成一件重要工作後,令人愉快的疲憊。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不需要搞懂那些複雜的宇宙頻率或城市能量,也不需要把自己丟進成為一個能畫出曠世巨作的藝術大師之道中。

關鍵在於「連結」——不是對抗,而是連結。透過專注的觀察和誠實的描繪,與眼前的事物(無論是普通的還是奇異的)產生共鳴,去感受理解,去接納那些存在於日常表象中的,流動不息的「線條」、「能量」,以及「可能性」。

我慢慢收拾好素描本、畫筆,搭捷運回家。捷運站外的台北依舊繁忙、混亂,充滿了各種噪音和光汙染。但我的視角似乎被永久地調整了焦距。我開始看到錯雜建築物輪廓線條中,所蘊含的力量感,看到等紅燈的機車騎士們不同的疲憊姿態,看到夕陽如何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勾勒出流動的金色倒影。它們不再是我在台北,我所需要忍受,或存心忽略的背景,而是變成了一幅幅充滿了潛在故事細節的、巨大而複雜的、不斷變化的素描,等待被觀察,被記錄。

現在我依然翻譯我的冰島文(奇怪,今天好像順手多了?),依然手沖我的咖啡(今天嘗起來……嗯,至少沒有濕報紙味了)。但有些事情不一樣了。那本深褐色的、充滿故事的素描本,常常就放在我的背包裡,或者攤開在書桌上。炭筆的黑色粉末沾染了我的指尖和袖口。我會在翻譯卡關、腦子打結的時候,隨手畫下窗外飄過的一朵棉花糖般的雲;會在等熱水壺水燒開的幾分鐘裡,速寫流理台上那造型有點蠢的馬克杯。

那隻叫「渡」的貓,我後來再也沒有清楚地看到過。偶爾,在黃昏或者深夜,我會感覺到窗外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一個極其快速、優雅的黑色剪影,閃電劃過舊公寓屋頂。這更像是一種……記憶的殘像,或者說,是一種默契。像是在說:「我還在,但你已經不需要我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