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佳樺 畫/簡名袖
人生在世著實不易,天災人禍、病痛無常、世間惡意不時襲來,有時親友齟齬令人神傷,或者職場傾軋、匿名的學生家長投訴教人疲於應付。近年島上人均壽命八十,想到還有好長的路仍需顫巍巍地前行,心中是鬥志與倦意交雜。
若有雙舒適的鞋,或許這條路能走得稍顯從容吧。
我在辦公室放了雙人字拖(有人稱為「夾腳拖」),讓久站講課的腳掌解放紓壓。島上春末偶有暴雨,那天我的長褲鞋襪全濕,換上備用鞋人字拖站到講台時有點尷尬,足掌腳趾全裸的不自在延伸到身、心、口舌,講課過程頻吃螺絲。下課時,學生在教室後排晾曬鞋子雨傘,平時在校都穿球鞋的他們那天換上臨時在便利商店買的人字拖,倒也坦然自在。
「在教室穿夾腳拖不會尷尬啊,不就是代步工具嗎?老師你偶包太重了。」學生說。
外公外婆出生不久便是日治時期,因此早期家裡的拖鞋都是木屐,家族每個人是一雙木屐走遍屋裡屋外。我上小學時老師規定涼拖鞋禁止入校,漸漸地我出門在外幾乎都是穿包鞋,也發現自己的腳板寬、腳趾不秀氣,腳掌越發地包覆在鞋襪裡。出社會後,時尚流行吊帶連身長裙下趿著夾腳低跟鞋,我的腳趾竟忘了昔日穿木屐的記憶,兩根腳趾夾起一線,走沒多久,趾膚因反覆摩擦而受傷。
為腳趾縫上藥時,望著鞋上那兩撇人字細帶的極簡造型,似乎隱隱藏著「人」的難處,某些場合穿上人字拖極其自在,某些場合卻無比尷尬。一塊平底托住腳掌,行走時兩根腳趾須微微蜷曲、夾緊連接「人」字的一線才能穩步前行,行經石路、坡道、濕地時「夾緊」的動作更需出力。我想起一路走來歷經一些不得不咬牙堅持才能過得去、或者至今也沒法跨越的檻。
兩趾縫對於那條細線不能夾太緊或過鬆,過度緊繃腳趾會痛;過於鬆懈鞋便飛脫,要不斷拿捏、平衡腳趾力道,在磨合中摸索,才能走得遠一些。經常細思人字拖的設計、使用與磨損,與其說是我穿著它走,不如說是看著我這個人如何走到現今。
人字拖的「人」字細帶夾縫處是行走時施力的關鍵。趾間一線,是鬆緊的辯證,是飛脫與堅持的角力。也許行走過程不順,但試著去將就;或者不想將就,因此換了別款鞋子。我想到自己的過往處境,「理想」與「現實」、「職場」與「家庭」、「自我」與「他人」、「從心所欲」和「群體規範」、「人」與「天災」,須夾著「縫」找尋堅持與妥協、摸索出平衡。
人生有許多事是自己無法做、不願做,但被迫將身或心夾緊來步行——例如我從小努力思索著如何與結巴共處?面臨語言政策的轉換自己必須做什麼調整?如何調適身高一米五三的我沒資格報考空姐?想起自己人生路上少有順風順水,磕磕絆絆時候居多,有些人字拖的夾帶沒有彈性,只能適應它的硬度,直面一路走來感受到的礫石。
步行過程,人字拖會因帶子與鞋底的磨損決定壽命,「人」字帶的斷裂宣告著老去,也宣告完成了責任。有位朋友買繡花三吋細高跟是為了收集、保存,但人字拖多半不會放在櫃裡展示,而是紮實地穿著走,每一步的磨、踩是它的價值,我好奇被人字細帶套住的足掌能走到多遠的地方呢?
人字拖從不遮掩足趾腳背,腳側的皮膚是直接曝露在風雨細沙日光下,露出的腳肉彷彿行走時無法完全隱藏的自我。許多人會掩飾自己某個部分,害怕露出腳趾間的老繭或未修剪的趾甲,當細沙鑽進趾縫與老繭之間,那刺扎扎的不順感正是行走的簽收單。
日本美學中的「侘寂」(Wabi-sabi)推崇殘缺之美,而人字拖的破舊、腳掌的塵土,恰恰構成了生命的痕跡美學,它不求腳被保護得乾淨光鮮,而是接納行走時的曝曬與泥濘,在走踏平地、翻越山丘時帶出身體與記憶堆疊的生命地形。
這幾年體會到極艱難的行走是穿著隱形的夾腳拖穿越沒有標線的人行道,那行走聲彷彿打著摩斯密碼,噠噠、噠噠。密碼是什麼呢?至今我仍在一邊行走、一邊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