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通體銳利的動心(之三)

文/蕭宇翔 畫/林蒼鬱

早年的木心: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晚年的木心:原諒一切吧,既然一切都不值得原諒。川端康成在二戰核彈襲降後,輕輕說了那麼一句:「此後就是餘生了。」

原諒,是一種曝曬。曝曬就是不斷的推想,料想,自證自嚴,於推想與料想之間,品嘗甘苦酸澀,透過觀察與體驗,將本來歪曲的事理,即刻校正回歸。不求(也不應該求)某單一對象的反應回饋。這是沒有對象的原諒,將自己淡然攤開,經受寵辱得失、冤錯和真實的檢驗,環境與時間的推移,顫巍巍獨立於,輸贏成敗杳然之地。

在人生的後青春期,一開始「自以為有所因」,沮喪後「頓失所因」。最後,經無限推想與辯證,曝曬和洗滌,抵達了那種「無所因的奮發」。

「此後就是餘生了」的「自知之明」。

原諒,是一種摺疊後的理想主義,屬於世故者的理想主義。並不是純有理想,而是有著練達的耐心。在人生的後青春期,理想主義只是保持耐心。

分寸感,邊界感,與彈性。那種在衰亂世界的「我拒絕,但是我等」,並且在必要時刻挺身而出,立場堅決……已經是太古老的禮節:體察並實踐世故人情,不報廢於驕矜或謙遜。

嵇康對同為賢士而從官的山巨源,洋洋灑灑大書一篇〈絕交書〉,其後遭受朝廷鬥爭,身死之前,卻將獨子嵇紹託付與山巨源。這是需要多少世故,才能抵達的人情。

對於那名獨子,嵇紹而言,這感覺起來可能極為恐怖神秘,迷茫中像是某種大人間,權力暗流的分配與壓迫。有些的確不可取,被冒用為一種抒情悲壯,或狡猾作勢。但若非上述情況,則這種禮節,實是成人的自我修身。像是將一條領帶繫得熨貼,裡裡外外,時刻準備好示人,即便遭人惡意扯落,依然不怨不辯,無心而有情。父親的拔尖傲骨,其實,是水一般柔軟,船過無痕——多年後嵇紹才恍然懂得。

只有機智透頂的人才可以望重顯憨厚。(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