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在書香裡遇見更好的自己

■羅宗

晨光像一層薄紗,輕輕覆在書桌上。指尖觸到舊書的扉頁,微微泛黃的紙頁透著時光的柔軟,一縷說不清的歡喜便從心底漫上來。

這歡喜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不似酒後的微醺那般濃烈,也不像飽食後的滿足那般實在,倒像是走在春日的小徑上,忽然遇見一樹早開的花,讓人忍不住駐足,嘴角悄悄揚起。

小時候家裡不寬裕,卻總想著法子攢錢買書。鎮上的舊書店裡,木地板踩上去會發出細微的「吱呀」聲,混合著紙張和油墨的氣息。店主是個清瘦的老人,戴一副圓框眼鏡,見我來了,眼睛便從鏡片上方彎成兩道月牙。最記得那個雨天,在角落發現一本缺了封面的《唐詩三百首》,紙頁已經捲了邊,卻讓我如獲至寶,躲在閣樓上就著窗外的雨聲讀了一整夜。那些字句像一粒粒種子,悄悄落在心田裡。

後來去了城裡讀書,圖書館成了我最愛去的地方。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能看到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裡輕輕舞動。我總愛坐在靠窗的位置,膝上攤開一本書,不知不覺就是一個下午。有時讀到入神,連閉館的鈴聲都沒聽見,直到管理員輕輕走過來,手指在桌面上叩出溫柔的聲響,才驚覺天色已晚。

讀書最美妙的,是那一刻的忘我。前些日子讀《枕草子》,清少納言寫「春是破曉時分最好」,忽然就怔住了。窗外恰好傳來幾聲鳥鳴,那一刻彷彿穿越千年,與她共賞同一個春日。書裡的世界總是這樣奇妙——不必出門,就能與王維看山中的桂花落;不用遠行,便可隨張岱去湖心亭看雪。有時讀到會心處,忍不住輕笑出聲;有時又莫名濕了眼眶,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有位朋友讀書前總要淨手煮茶,把書端端正正擺在案頭。我笑他太過講究,他卻說:「對待文字,要像對待初綻的花一樣小心。」現在想來,那些穿越時光來到我們眼前的字句,確實值得這樣的珍重。

每打開一本新書,都像推開一扇陌生的門。門後可能是煙雨,可能是塞外的長風,也可能是一座從未到過的小城。前些時候讀一位旅人的隨筆,他筆下威尼斯的水巷,竟讓我恍惚聞到了海水的鹹澀,聽見貢多拉劃過水面的輕響。

雨天最適合讀書。雨滴輕輕敲打著窗櫺,像一首沒有歌詞的歌。泡一杯淡茶,讓熱氣嫋嫋上升,書頁上的字跡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去年雨季重讀《浮生六記》,讀到「閑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時,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很近,彷彿就落在三百年前的庭院裡。

讀書的快樂,有一半在於分享。和知交聊起共同讀過的書,你一句我一句,常常說到忘了時間。上個月和友人爭論《邊城》的結局,她說翠翠在等一個希望,我覺得她在等一場釋然,說著說著,窗外的天色已經泛白。

現在很多人都用電子書了,我還是喜歡紙質書的觸感。手指拂過紙頁的細微聲響,書角自然形成的折痕,還有偶爾落在頁間的花瓣或樹葉,都是電子螢幕給不了的溫度。

暮色漸濃,闔上書時,發現不知何時一片銀杏葉夾在了書頁間。金黃的葉脈在紙頁上舒展,像是秋天悄悄留下的吻痕。

讀書這件事,說到底是一場靜悄悄的相遇。在別人的故事裡,我們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流轉的文字間,我們終將遇見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