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感謝一位年輕大武壠族親 質疑「乞丐番」說法

■游永福

拙文〈有話好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甲仙」〉,於2025年3月30日在《日照甲仙埔》網頁發表,並分享到臉書,一位年輕大武壠族親當日傳來質疑訊息:

「游師兄,請問,為什麼您的文章用字遣詞老愛製造紛爭?大武壠社群背後稱呼卡那卡那富族為乞丐番?請問你這個所指是所有大武壠社群的人嗎?整個文章看了覺得有夠不舒服,所以你這個大武壠社群包含了我們這些年輕人嗎?」

「請不要用外來人的角度來亂詮釋我們祖先好嗎?!」

「出家人要的是平息紛爭還是製造對立?為什麼老是用你這個他者的角度來評斷我們大武壠族的文化跟族群間的相處呢?」

收到這一訊息,筆者很高興!年輕大武壠族親,終於願意交流討論。

回顧八八風災之後,年輕大武壠族親有了警覺,積極調查、研究與行動,亟思建構自家的文化論述,令人感動!

而或許是心急,難免有了「外來人」或「他者」的排他用詞。

大武壠族親的記載與報導,始自荷蘭時代,接著為清朝時期、日本時代、國民政府時期,通通都是由「外來人」撰寫。清朝方志與清朝時期,有黃叔璥的《臺海使槎錄》之第二部分《番俗六考》,及《安平縣雜記》的深入報導,以及1871年4月英國攝影家約翰‧湯姆生的精采攝影與細膩報導。日本時代,則有伊能嘉矩、移川子之藏、小川尚義、淺井惠倫、國分直一等等學者;近代更有土田滋、李壬癸、陳漢光、潘英、清水純、簡炯仁、簡文敏、胡家瑜及林清財等等學者,都對大武壠族文化的研究與記錄投注了心力。若沒有以上這些「外來人」或「他者」介入,大武壠族親要瞭解自家文化,恐更加費力!

一起在甲仙這一塊土地生活,永福是民國九十(2001)年開始關注甲仙地區與大武壠族的文化與歷史,到了2006年8月31日,出版了《甲仙文史記事》專書。專書第三輯第四章(頁55~59)是〈向四社平埔借個火〉專章,將《甲仙鄉志》民國四十(1951)年至七十三(1984)年,總計三十四個年度的月雨量表,轉換為舊曆,亦即農曆,以探究「舊曆三月十五日禁向」與「九月十五日開向」的時間設定,發現禁向期即本區域的雨期,適宜耕作,且多數野生動物都在此一時段傳衍;開向期乃本區的旱季,沒有水,栽種不易有收成,適宜射獵、歌舞與婚嫁──而禁向期即是雨期的巧妙安排,讓我們見識到大武壠族太祖與族群先人,在進入本區後對本區氣候的觀察,是多麼用心與細心!可說真真正正為臺灣這塊土地,奠立了永續經營的最佳典範。

《甲仙文史記事》專書出版後,永福的大武壠族單篇研究與相關報導,除了在報章雜誌發表,也在《日照甲仙埔》網頁的「大武壠族原住民文化底蘊」欄目同時發佈。後來發現年輕大武壠族親亟思建構自家的文化論述,欄目乃低調更名為「大武壠族原住民文化側記」,意思是從旁記錄。至於欄目裡的文章,以及分散其他欄目的篇章,是否有「用字遣詞老愛製造紛爭」的情形?還是有助於大武壠族文化的闡揚?有請好朋友們一一檢視,不吝交流與討論。

到了2019年10月,歷經十八年的苦守寒窯,亦即調查與研究,筆者的《尋找湯姆生》專書出版,湯姆生的大武壠族親照片與報導終於解碼,經過各聚落夥伴的持續努力,及文化部四年來的投注心力,精彩的「湯姆生馬雅各國際文化路徑」理想,正一步一步往前推進,越來越具體。

回到「乞丐番」用詞,不是永福自創,因為拙文〈有話好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甲仙」〉不是論文,而疏忽了註明出處,謹此向讀者致歉!「乞丐番」一詞,出自《鄒族史篇》(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2001),頁238,內容如後:

「另以下根據移川子之藏等人之記錄整理,進一步說明番族關係:阿里關付番租給sa’arua群和kanavu群人,付給四社群多而付給kanavu群少,是因此地從前四社群之領土之故。付租給kanavu,完全出於安全考慮。兩部族於每年舊曆十一月間,收穫終了之時,各別前來收租。四社群為豬一隻、壺一甕、布匹──青黑色合計十二疋,此外對各社頭目予赤羅紗上衣一件;對於kanavu則與鐮三把、斧一把、鍋一個、布類──黑白各一疋。但日據以後,日人有命令無須再付,但後來舊曆正月仍然來取餅、豬肉、酒等。kanavu人前往甲仙埔交易時,也會順道來當地索取種種之物,卻被取笑為『乞丐番』」。

此一《鄒族史篇》資料,則是引用《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の研究》(移川子之藏等人,1937)之第二冊。

關於給付外來生活物資實情,除了移川子之藏等人的調查研究,簡炯仁老師有在地訪談:「譬如甲仙地區,早期,三民鄉的『山頂人』,亦即『南鄒系鄒族Kanakanavu』,會下來到現今甲仙鄉和安村長潘武生家,潘武生的祖父必須盛大招待他們大吃大喝,隨後『山頂人』再隨手帶東西回山上去。」簡老師的訪談,請見《高雄地區平埔族原住民之研究》,簡炯仁著,(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10),頁405-406。

幾位「外來人」或「他者」的調查與訪談,讓當時的族群互動情形清晰呈現。移川子之藏的1937年到現在,已經間隔88年;《鄒族史篇》的2001到現在,間隔24年;簡炯仁的2010年到現在,則間隔了15年,年輕大武壠族親憂慮的「製造對立」情形,看來並未發生。

史實,不一定令人喜歡,甚至「覺得有夠不舒服」,但是只要心胸開朗,冷靜以對,史實也可以成為殷鑑,成為向前推進的養分與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