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木棉花絮落盡時,萱草正結出花苞。母親節前夜,我伏在出租屋的窗臺寫信,玻璃上凝結的霧氣被指尖劃開,恍惚勾勒出老宅木格窗的輪廓——此刻母親該在燈下分揀草藥了,曬乾的萱草葉與合歡花在青瓷罐裡窸窣作響,像極了她年輕時納鞋底抽線的聲音。
十八年前的立夏,我第一次懂得母親節的含義。那時小學新來了位老師,教我們用皺紋紙折康乃馨。我偷拆了母親縫被面的紅絲線,把歪扭的花莖纏了又纏。那天她頂著暴雨從田埂趕回來,濕透的藍布衫還沾著萱草花粉,卻將紙花插在豁口的醬油瓶裡養了整整三年。
去年返鄉時,在樟木箱底翻出那朵褪色的康乃馨。花瓣裡夾著發黃的字條:「丹兒的手真巧」,字跡被歲月洇成萱草汁的淡黃。母親正弓著腰在院角移栽花苗,白髮間落了幾星春泥,讓我想起二十年前離鄉的清晨,她鬢角的霜花也是這樣在晨光裡閃爍。
雨季來得猝不及防。梅子黃時,母親寄來的包裹總裹著舊報紙,層層剝開是曬乾的槐花與艾草。最裡層用油紙包著新醃的黃花菜,信上說:「你胃寒,做湯記得放兩片薑」。鐵盒裡還躺著去年我寄的明信片,仿古建築的剪影旁,她用工楷補全了被雨水模糊的郵戳日期。
巷口麵包房連夜趕製母親節蛋糕,甜膩的奶油香漫過我的窗臺。穿旗袍的老闆娘在櫥窗擺滿康乃馨,說這是外邊傳來的新鮮花種。我卻念起老家院裡的萱草,那些金鐘似的花朵既能燉安神湯,嫩莖炒臘肉又是清明時令菜。母親總說「草木知時節」,卻不肯承認自己才是真正讀懂了光陰的人。
黃昏給老家撥電話,鈴響三聲便傳來熟悉的喘氣聲——母親定是趿著布鞋從菜園跑回的。背景音裡傳來窸窣響動,她笑著說在分裝曬好的蒲公英:「你上次說口腔潰瘍,這個配金銀花最好」。月光漫過窗臺上的萱草盆栽,那是我用去年收的花籽育的新苗,此刻在異鄉的夜風裡輕輕搖晃,與千里之外的故園共沐同一輪清輝。
快遞員送來加急的包裹,打開是母親手織的亞麻坐墊。淺青色經緯裡編入曬乾的薰衣草,針腳藏著不易察覺的歪斜——她的老花鏡該是又跌碎了。附著的便箋上畫著笑臉:「電視裡說你們整天坐電腦前,這個護腰」。晨光裡,我看見萱草葉上凝結的夜露正緩緩蒸騰,恍若那些未說出口的牽掛,終將在某個晨昏化作潤物的雲雨。
暮春的蟬開始試嗓時,我收到老家寄來的快遞。粗陶花盆裡亭亭立著三株萱草苗,根系裹著故鄉的濕泥。母親在電話裡絮絮叮囑:「澆水分三次,見幹見濕」。如今我的窗臺已有小小花圃,木棉與萱草在季風裡枝葉相觸。當第一簇金黃的花苞,在立夏清晨綻放時,我終於懂得:所謂遊子不過是母親種在遠方的另一株植物,帶著她體溫的泥土,永遠是我們扎根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