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
到了這種年紀,我沒有想要挑戰甚麼,只想把有些事情弄明白。那些到了某種年紀才能弄懂的問題。我那時是這麼想的。好比我一直到離開了菱形處所之後才搞清楚所在位置與其周邊方位的關係。但那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所以我也迷惑了,是空間問題,還是時間因素,或者說,我心裡壓根就沒想去弄明白。再回頭看,已經十多年了。
不規則的社區公園,被三條小小巷弄圈出,其中一條還彎曲。周圍三面住家,一面臨學校。一塊小小的畸零地,做甚麼都不足,權充為綠地,卻連個廁所都蓋不出。里長每每要求學校給方便,但他不滿意校園的開放時間,要的是二十四小時。為何不在小公園蓋個廁所呢?里長說里民反對,怕流浪漢佔據引來危險。僵住好幾年,他有機會就提,但始終沒解。有一天,我看見一個老翁在牆邊拉開褲檔灑落。走過他,我停了一下,輕輕地說,這樣不好吧!他大聲回了一句,老了你就知道。
環繞校園的磚造圍牆,將近六十年歷史。比人高的牆垣,洗石子灰白牆面沾染團團烏泥,像沒下筆的國畫白紙上被蘸滿墨汁的黑貓踩過滾過,髒汙處處暈開,上下擴增匯結交疊。牆角不時有菸蒂酒瓶遺留。接縫處裂痕恣意擴大。有次颱風來襲,圍牆裂開歪斜傾倚,來往人車生命財產受到威脅。更有學生因攀爬墜落,膝蓋擦出累累傷痕。
專科教室梯間廊道牆壁,汙漬像荒草蔓延,更像河水衝破堤防,滿滿都是鞋印。沒人目睹,是誰塗汙了牆面,但都猜是不擅表達的情緒,將不如意轉成破口,以踩黑旋律圖像當創意。也不管是否落雨,更多捨操場就樓梯的情緒,在尖叫聲中,將掌紋拓在牆面,繼鞋印之後,腳印手印球印紛紛探詢,一個個像蜘蛛爬滿整面城牆。在蜿蜒的線條邊,黑白相間的五線譜上,以及令人遐想的高音譜號裡,滲透出毛毛的灰暗色調。
當年相信,潔白牆面在音符海浪簇擁下會散發迷人丰采,這年堅稱,湛藍牆面在音符海浪推波下會讓漂泊失落的棉絮,幻化成一幅幅動人風景。於是將音樂意象徹底改頭換面,讓原本是白後來變黑而今轉藍的牆面,強化了旋律在廊間蕩氣迴腸的熱度。於是讓高牆退席,以鏤空格柵及步道叢樹花徑環繞,延展了校園公園與社區的一體性,強化了鮮豔在陽光下潑灑俏麗的意氣。如今回想,慶幸沒有因為髒汙就卻步,並雀躍仍有描繪美麗的力度。
十幾年過去,並非像鯤化鵬扶搖而直上,幾番輾轉,我遷居南城。
起初並不明白,北門的北門路及南門的南門路都是南北向,東門的東門路是東西向,為何西門的西門路不是東西向而是南北向?乃至後來看到西門外同樣坐落西邊的兌悅門信義街是東西向,這個疑惑依然沒有解開。
南都是座早有漢人定居的移民城市,必然有著古老的城樓門牆護身。一般住家在前庭後院築牆,可說是一種心境紋身。移民性格的延續,被戰亂災變襲擊過的街廓,在同是飄洋過海的共盪中,拉開距離成疆界,是想像中的富貴,更是現實裡的安心。於是就在落定之時,築牆環繞,連防共守,眾志成城,像三郊社與八吉境。但江山易主,他鄉成故鄉,幾代更迭,主客大轉變,於是盡去牆垣,力藏城門。後來雖造中國城觀光城,但此城非彼城,皆如乍現曇花,難以緬懷思牆幽情。
許慎《說文》說,城,所以盛民也。像器皿盛物,把人民保護在城內,免受外侮侵擾,使能安居樂業,才能叫做城。而提供進出的城門,管制往來也是為了護衛城內居民安全。當年那些強索資財的衛兵,像大東門、大南門及小西門門洞內牆都鑲嵌碑文:「農商負販車牛往來,不許兵役勒索」,可謂另類的強佔城牆。城門巍峨,重簷高樓,兵丁戍守其下,不辨入侵者,卻對慣常進出居民壓榨勒索,是挖掘城之所以為城的根基。更何況,大南門外,多墓墳與陵地,出入者多半略帶心傷的祭祖者或靠天吃飯的農耕者,柔弱心境又受欺凌,何以慰情。至於大西門外,已是汪洋大海,進出者每每與洶湧巨浪拚搏,不時面臨生死交關,顫慄激憤尚未平復,豈容他人再搔又惹。或許因此無須再立碑示禁。
穿越水萍塭大公園後,我沿著樹林街走。年初藍晒圖旁的老牆舊宅已成鮮彩咖啡店。午後陽光如蜂刺螫人。無須路標指引,南門公園已在前方,城樓映入眼簾。城樓後方是學校操場,學校對面是孔廟。因與城門連通的兩個小門都上了鎖,想看城後風光,得繞到正門入口,也不難想像操場模樣。我在牆邊踱步,看著城旁株株綠竹及城樓,以及甕城內部草地與樓旁兩尊大砲,外表盡皆神似,但就少了那麼一點滄桑。即便與外城不對一線的內城壁面應有一塊鑲嵌的禁示碑,也不容易在一旁的碑林裡尋著。當年清朝於十八世紀創建的那座,已於二十世紀時毀於暴風雨又依原樣重建,縱使逃過日治時代街道改正滅門慘案,然經多次修容美肌,早已沒有當年古意。正如綠蒂在〈城與風〉裡說,「駐留只會讓記憶滄桑」,而「背叛是自由位移的開始」。不知是否因此,即使是假日,在校園旁,在花市邊,在孔廟後,在文化園區裡,還藏有一間市定古蹟的南門電影書院,依然不易看到遊客簇擁,多的是下棋遊戲與喝茶談天的在地閒居與兒嬉。
假日的校園有幾個學生打籃球。我想像學校與孔廟為鄰,旁有大南門城樓,東移處不遠有牆垣遺跡,繞過兩彎後步道旁有小南門遺址立柱,這些被「全臺首學」等古蹟環抱的孩子長大後,氣質是否會不一樣?或者說,在亙古的午後飄泊雲朵下,同時置身於略帶殘損的遺跡與整修後完壁如新的復刻光影中,心境是否早已一派無事般品味著生活點滴與周遭變化,哪管此刻是如晦風雨或如水晴空?而大南門正位於孔廟後方,在「禮門」「義路」的引領下,不也可解讀為另一道孔門嗎!南面而王,「王何必曰利」、「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幾經明鄭清領日治及國府的翻騰,這門不僅不能拆,還得完好如初,似乎是歷史的必然。而廣義的孔廟文化園區,包括相鄰的忠義(小)、建興(國),以及牆垣環繞的南女(高)、南大(大)與附小(小)等由小學至大學的各類進程校學集中圈圍成型的文教園區,也不是人為的偶然。更有趣的是,鄰近古蹟的這些校園,多不由一個完整的街廓圍成。當我轉彎又轉彎後便信步走到附小後方的古蹟法華寺時,一株又大又高又廣的榕樹神木矗立於寺前,又是另類的無我無爭光景。正如大學校園即將漫開的阿勃勒節般歡愉,黃澄澄花朵如瀑布般映上紅磚紅牆,彷彿垂掛於濃綠樹葉間的橙黃輝映著不遠處孔廟紅色古牆的潤澤,染上了一層層古意香氣。又如殘垣遺跡旁的大菩提樹,黃葉落了一地,綠葉依舊一樹搖曳。即便後來走入巷弄,都有著一種悠遠的靜謐,因為盆花滿布色彩繽紛的城區一隅,不難看見住民坐於廊道街角吹風閒趣。這一如往昔的恬適,孔廟旁小學溪水裡的花草蟲魚或能知曉,這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更迭,生活於古蹟的人們或許也已悟到,一己心境恆常持久修習的無可更異。恰如在這區胡闖,沒哪條巷弄走不過去。
只要大西門不在西門路,謎題似乎就能解開。
西門路始於中華南路,起點多生命紀念區,過永成路至水交社時,有新大樓出現,住家也開始密集。過健康路後進入鬧區,商店林立。過永華路後是銀樓街,招牌櫛次鱗比交疊,卻沒一家店名跟城門有關。除了百貨公司旁門額掛著小西門,西門路與府前路口立有小西門遺址石柱,西門路及夏林路各有一家賣碗粿分別叫老古石及小西腳,西門路一家賣青草茶叫小西腳,幾乎再也找不著有關大西門的蛛絲馬跡。
我沿著河畔接續往北走,停在協進國小東北角兩株大榕樹間步道。鏤空圍牆旁大船意象內五條港區域圖標示大西門遺址在西門路與民權路附近,另一圖示在接官亭旁西羅殿。東望巷弄有兩株大榕樹密條蔭葉在半空中會聚,坐立兩樹間的重簷海安宮外貌神似城樓。幾乎所有海神廟都面海,有別於其他廟宇坐向,路旁藥王廟面東。民權路康樂街附近西羅殿也面西。圖說官員從風神廟前接官亭上岸後,便從旁邊的大西門進入府城。因面台江內海,大西門又名鎮海門。林爽文事件後,官府將木柵城改為三合土城時,考量安全及成本等諸多因素,像河道截彎取直般,一並將城門內遷到民權路與西門路口。所以大西門本來就不在西門路,而且,它就應該在東西向道路上。像許多廟宇,城門面西。
城門就像橋。不是橋,遲早消失。這或許是中國城觀光城以及大西門消失得像不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