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
「兌悅門」建於清朝道光16年(西元1836年),屬於西外城的大西門,南北尚有「奠坤門」、「拱乾門」兩座小城門。「兌悅門」是台灣府城垣殘存下來的4座城門之一,也是台灣府城垣唯一的國定古蹟。把守城外文賢路進入城內信義街的「兌悅門」,自古以來都不起眼,日治時期討論台灣府城垣時的文獻記載幾乎忽略它的存在,二戰後更乏人問津其價值,年久失修導致牆面坍塌磚塊破損城門被植栽附生更遭民宅占用至今依舊存在。上半部紅磚下半部咾咕石的兌悅門,被稱為「咾咕石門」,當地居民以「甕城腳」稱呼。進門後的信義街古稱「咾咕石街」。雖是台南僅存人車可通行的台灣府城垣城門,雖有著像府城諸多古廟老街的傳說,但右邊民房冷氣機腳架直接釘進牆垣,左邊房舍鐵皮鋼釘直接打進牆面,早已減損門洞看來像「弓」巷道石板路像「箭」的「弓箭」煞氣。不知城門旁建廟供奉「石獅公」坐鎮,是要保衛附近居民,還是護持無力動彈的城牆?
附近高樓環伺,我登上「兌悅門」,已無法眺望安平。弓箭射垮後二三十年出生的洋行,這樣的傳說被人們淡忘也是邏輯上的時間問題,或者說,造物者的先知角色,預告了往後一連串事件的因果。比如說,「兌悅門」成為當地地標和景點,卻無法窺見當年登高望眼的景象;一探究竟的遊客隨興走進特色小店、咖啡廳、民宿及宮廟,但就是無法通過每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弄;取代大西門城外城的兌悅門,卻依舊留有像當年沒受到保護的荒廢棄置般自生自滅的外城心情。
我走入這條玄機四伏的城門內側巷弄,隱約聞到一股散發出如迷宮般的詭譎頹味,房舍新舊外觀並列酷似生鏽鐵管的剖面圖。橫掛巷弄兩旁屋簷的一根木頭被時間剝去了原貌,陽光耀眼地照出牆角的一汪陰影。忽見一女子杵在屋前,像在自拍。
沒有怡然自得模樣,只有劍拔弩張態勢,她不在自拍。屋簷下,她順著陽光方向舉起手機,守株待兔的對著無意間闖入的遊客,在取得良好的視覺效果後,開啟了她驚訝的詢問模式:你是哪裡來的?你到這裡做甚麼?你為什麼到這巷子來?你究竟要去哪裡?巷子不深,文賢路集福宮金安宮都在附近,一眼看得到穿得透,但她與她的手機攔在前頭,卻怎麼就是讓我寸步難行。環河街古蹟兌悅門巷弄大馬路老舊建築等熟悉詞句對不上她的眼眸,無視我的汗滴,縱使愈發坦白愈像一架高速工業用扇發出的颯颯風聲,期待能消去她心中的低頻噪音,但早已烙印的小偷影像太過清晰,淡化了我再三表示只是遊客只想通過這裡的請求,她的小腦袋不時自動重建起原本被抑制的音聲:這裡許多住家財物遭到多次偷竊,所有來者皆帶有偷竊嫌疑,你不要來,來了就會被當成小偷。我本以為府城巷弄都愛遊客,畢竟古蹟是駛向商機的直達車。好比潘元石《歲月凝視》裡描繪的古牆:「油尾巷……是一條狹窄的巷子,兩邊儘是古屋。夏天傍晚,居民會搬涼椅坐在屋前納涼。行人走過,不管熟不熟,總會喊一句『來坐唷,吃飽沒!』……正對面……是……一道古牆,……保持古樸和歲月的原貌。」沒想到只是換個方位,戍守在西邊一隅的住民,在我面前搬演著區域聯境宗廟聯防的情節,一下子讓我回到五條港尚未淤積的風情。但這場獨角戲,如這座單單被歷史遺留下來的城門發出的聲聲哀鳴。試想當年自己被排除在城牆之外,尤其在王公貴族並不為盜匪所困之時,城外防衛殺戮的連鎖反應帶出的厄運糾纏,至今仍舊無法免以宵小騷擾的心情日常,眼下看見遊客驚悸面容不免帶些慰藉,慶幸亙古的憤恨並不孤單,更不難轉換,於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抱憾瞬間便成絕響。
對遺跡抱有天然悲憫,我向來樂於關注那些被人遺棄的物件,更常以嬉鬧言語與長者對應。不經意的無聲,更深潛的默然,往往不止於所見所感。《我是遺物整理師》對我來說並不單單是浪漫主義者的解套方案,我更相信臻於幻境的意在言表重於直接地深情告白,它將因別人有所察覺及試圖解開而張力全開。很久以前,我也曾如李帝勳對患有自閉症侄兒發狠般自顧自地說著話:「這裡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你的親人,所以就算我走了,你也別來找我。」卻又半信自己很能落地為安,自豪如東坡般釋然:「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因為「此心安處是吾鄉」,卻又不肯真的放下身形融入人群。就在不甘自外於所處環境的渾噩疏離,卻又不游於社眾人群的繁糾瑣結,結果便是一任憤懣日益滋長,實質是怯懦到不敢捍衛自己的信念與主張。李帝勳的憤恨,多少帶有迫害情結演繹而出的膽怯臆妄。
時序幡動已過風起雲湧,隨之而來的化明為暗有助於我穩定波瀾擺脫糾纏,在每一個極致的轉折中,我意識到自命清高不是劃清界線而是故步自封,讓自己瑟縮在牆角徒增更大隔閡無助改變現狀。如果我不轉向自己,外界永遠都不如意。如果察覺不到環境的變化,我永遠無法迎向新生。而不改變念頭,如何改變心境。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得跨出去,告別原地踏步的怯生。好比我踩在被遺忘的牆角,踏入被遺棄的巷弄,那雙冰冷的眼睛,被歷史深埋得如此厚重,那張急切的嘴唇,聲嘶力竭都難以撼動,憑什麼特許我要她和顏悅色地謙讓友善?
陽光似乎總在隔牆的另一頭的不遠處的一棟洋樓上溫存。這般的破敗,這般的傾圮,如果沒有她的沉浸,我不會意識到,張燈結綵的入口巷道,原來才是古城內外的分界,而不是古牆的一個小小的門洞。我無法持續與她聒絮,在她無意冤我為竊取那搖搖欲墜的看似橫陳的僅存的木頭之時,我彷彿得到了施捨般封住了從憐憫中發出的聲聲喟嘆。於是我就當作是世上僅存的一個角頭,被層層拒絕後依然迂迴前行,尋找那條讓自己過來的路徑。我走近里長辦公室,打進市政熱線,不讓「冠蓋滿京華」的金身吸盡一個蹲守在重重難關下的小小巷弄的一絲希望。從累累的廢墟中起身,她要讓這個世界知道,百年來,始終沒有放棄戍守傳承。而我,也要讓自己記得,曾經來過這裡,看見過她,更試圖做些甚麼來回應。
我只能想像,在民權路西門路交會處東北向騎樓下看見大西門城門遺址立柱,並在西門路北向分隔島上撇間大西門牆垣遺址立牌。而當我沿著西門路一路北去,過民族路圓環後仍見到相同的分隔島立牌,卻在成功路後消失,又在對向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出現。離城門愈來愈遠,也愈來愈近,一所小學的綠意拉開與來處的距離。立牌在派出所旁轉入45巷後,再轉入47巷,先出現在一棟米黃二丁掛大樓旁步道,再越過公園南路,又接上47巷,之後回到西門路分隔道上。至此,街道錯落承載城垣轉折,也接近尋跡告終的時刻。越過分隔島後,立牌在加油站前232巷及長北街出現,而不遠處,另一座城門──小北門遺址立柱以張開雙手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