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蘭
每年五月申報綜所稅的時候,我總會在國稅局遇見當志工的阿莉。
阿莉是鄉下出身的女孩,年紀輕輕來到城裡在加工出口區工作,外型秀氣清麗。二十歲左右經媒妁之言,嫁給了眷村子弟台生,成了家中的長媳。台生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妹妹台紅和我二姊是小學同班同學,倆人情同姐妹。這回報稅前,二姊特別交代若遇見阿莉,幫她打聽一下台紅的聯絡電話,自從眷村改建後,她們已近三十年未見了。
走進國稅局的大門,見身穿藍色志工背心的阿莉,正忙著協助前來報稅的民眾領取號碼牌,阿莉見了我立刻迎了上來,笑盈盈地跟我打招呼。我隨口寒暄:「又來為民服務啦!」阿莉靦腆地笑著:「一個人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出來為民服務挺開心的。」當年嫁到眷村時,阿莉仍是個清純可愛的美少女,如今卻滿頭霜髮年近古稀。
閒聊幾句後,我問起家中手足的近況。她臉色一沉,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我們早就沒聯絡了。」追問之下,才知道這段家族關係,在公婆去世之後因財產糾紛而決裂。
當年阿莉嫁進門後便與公婆同住,婆婆晚年體弱多病,她與台生無微不至地照料。小姑、小叔偶爾過來探望,直到某天小姑得知婆婆手上有一筆為數不少的存款,便以代為保管為由,將婆婆多年積蓄全數囊括一空,此後人間蒸發不見蹤影。
婆婆去世後,公公身體也每況愈下,阿莉與台生依舊扛起照護職責。老父被他們的孝心感動,承諾過世後眷村的房子歸他們所有,並將所有權狀交由台生保管。然而消息走漏,小叔知道後便想方設法要奪回房產,一天,竟偷偷推著坐在輪椅上已精神恍惚的父親去相關單位辦理房屋所有權狀的遺失與補發手續,然後將房產過戶到自己名下。
這一切,阿莉與台生全然不知,直到公公辭世,他們欲辦理產權移轉手續,才驚覺房子早已易主。且小叔因賭博積欠債務已將老宅變賣,追討無門,兄弟倆從此不相往來。
我問起台紅的消息,阿莉說自從公婆去世後,他們與小姑也幾乎斷了聯繫,聽眷村的人說她可能已經往生了。台紅從小就罹患小兒麻痺,身體一向不好,丈夫早早離世,她獨力撫養兩個孩子,生活十分艱辛。阿莉說,小姑有她生活上的難處,他們夫妻早就不計較了。
阿莉眼裡閃過一絲惆悵。我無言,心裡卻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
老一輩的父母們於一九四九年因戰亂漂泊來到島嶼,他們赤手空拳築起家園,為了養兒育女備嘗艱辛,然而一生辛勞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產業,日後竟成為手足覬覦的對象,並趁其老邁昏愚之際巧取豪奪,手足之間甚至為了家產差點對薄公堂,昔日「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的美好情操,如今竟被現實的貪婪與冷漠吞噬,從此一家人各自天涯,過著無從聞問的日子,倘若父母地下有知,又情何以堪。
人生至悲,莫過於至親成仇,手足之間若能多一分關愛,少一分爭奪,何至於此。我安慰阿莉,你們對父母的孝心老天爺都知道,將來必定會加倍奉還給你們的。她什麼也沒說只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轉身又回到工作崗位,笑臉盈盈地邊抽號碼牌,邊對前來報稅的民眾說:「綜所稅請上二樓喔!」
夏日午後的陽光,正烈烈揚揚地照拂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