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淚の別,不忍打擾
〈櫻花啊!〉——如露之逝
大和民族嗜櫻似命,眷戀痴狂。櫻花幽深奪目,詠詩入心,別具一番翩翩情致;其花形幽美,花期短暫,倏忽生滅,終焉落土歸塵,安知玄奧啊!
落土歸塵是何種究竟?
曾替我在尖石那羅部落設計一幢座落櫻花叢中的「那羅文學屋」,以及那羅櫻花文學林「88藝術景觀紀念座」的才人摯友孫進才,二0二三年春日某天,遽然打來一通好似臨終告別,不祥之兆的電話,他「自慚形穢」又語氣沉重地說:「病情變異詭譎,等不到換肝,好轉無望。」
彼時,我想開口提問,卻說不出話,怕是問了會悲從心湧,擔驚一切或將突然結束、消失,我會難過沮喪。
他又說,身體壞成這樣,說不定明天就會離開;與人間終結關係之前,一定要跟我說話,聽聽我的聲音,也讓我聽到他的聲音。「我現在就去看你。」我終於開口說話。他卻堅持不讓我過去探望身形變壞了的癌末病態,非要我留住他原本英挺的樣貌,在心裡,在腦海,這樣就好;還說,很高興能在世間與我相遇。
嗯,作為益友,你的好,你的優秀,你的誠懇,你囿於事業,我都記得!嘆,遺憾還真是公平的潛藏在每一個人生裡。
根本不及回問何時相會,未隔數日,即傳來他病重不治溘逝的噩耗。浮生一夢,是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說走就走,不回頭,不顧身後事,便擅自離去?真是任性。
告別世間前,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說是悲涼也行,忙碌一生,有人一心一意想活命,卻無法如願成真,我沒顧慮那麼多,竟然像個傻子,還在對櫻花的輪迴說三道四,這是怎樣的生死存歿,似露之臨,如露之無,送別殘春櫻落,別離友人辭世。
人在面對悲傷時,總會顯得特別遲鈍而笨拙,摯愛的友人離去,是一場來不及反應,便驟然落下的暴雨,生命的真正意義,誰能說得清楚?人生至此,與其安靜等死,不如好好再活一次,想及此刻還能活著,真好呀!
日本戰記文學《平家物語》,敘述一千多年前,平安末期的年輕武士佐藤義清,身為前程似錦的權門嫡子,寧捨塵世,削髮出家,吟歌脫俗,後來成為人們口中嗜櫻狂熱的「西行上人」。
「希望在我死後,弔祭我的人以櫻花供奉。」這是西行上人辭世的遺言。
性情乖張,同樣嗜櫻狂熱,我以櫻花燦爛瞬息的短暫意象,在人間副刊寫了一篇〈櫻花啊!〉,獻給正值壯年有為,一派大好人生才正進行的摯友,倏然消逝的思念:
每到春季才會被人們想起的櫻花,總是隱身暗夜盛開,連綻放的聲音都悄然寂靜。初春的櫻花樹到底以怎樣的心情,兀自站在那裡?櫻花盛開一時,美麗一時,只在短暫時間被人們瘋狂迷戀、追捧,趁便寂寂春光,來探一探賞花人日子過得好不好。一旦花落大地,消逝無蹤,僅剩一樹嫩綠新葉,一年一度熱鬧的花宴,很快又被人們遺忘。
一年只要有一次能被大家想起來就夠了!現在飄落的花,一定不知道一年後的此刻,還會含苞欲放;明年盛放的花朵,一定記不起絢爛綻開後,被風絕情吹落的往事。
這時,感到賞櫻真是奢侈的幸福,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傷感。櫻花,啊,櫻花。
盛夏,何事惹心傷
〈桃園種了一棵生命樹〉——寫給顧念
二0一二年冬末,搬遷到未識任何在地人的桃園,住進無藝無文,僅有少許簡單造景的藝文特區,感到無比沉悶。這一塊見不著多少人文景觀,遍尋不著一家書店的住宅區,憑虛取了個美名「藝文特區」,顯得瞞昧矯情。
冬季去過,春季到過,日子從暖春漫流到溽暑到寒冬,少有藝文氣息的特區,依舊冷冷清清。
十年後的二0二二年冬,偌大廣場拔地而起,建造一幢「全台最美的圖書總館」,也即「桃園市立圖書館總館」,隨後,藝文風潮迭起,進館借書、閱覽,參與藝文活動者眾,假日館外還設有多攤文創市集,集結遠近人潮蜂擁而至,就連鄰近商家的店面裝潢也跟著改頭換面,湧現一股文青風,使得特區熱鬧哄哄,相對南平路的交通,隨之時常打結壅塞。
二0二五年二月九日,台灣燈會在桃園,主燈設於青埔,桃園區則在藝文廣場,以「藝文」為題,設置「文字森林」燈組。僅我受邀寫了一行文字,被設計安置在群樹林木間:「提燈借光照藝文,明月和暖伊人心」。
一幢有能量、有分量的圖書總館,為原本沉寂的廣場,帶來勃勃生機,接續藝文氣息也逐漸升溫活絡。
規劃初期,日本設計團隊為總館取名「生命樹」,不僅立意作為桃園新地標,由於常態性舉辦各類藝文活動,新書發表會、藝文展演與展覽,使之成為吸引各地作家、學者、借閱圖書者踴躍造訪的文學地景。
開館兩年餘,人潮未減,透過玻璃帷幕灑進來的陽光,鋪在各樓層的書架,照映絲絲暖意。某日,走到館舍六樓,準備拿取一本旅遊書參考,指尖滑過書脊剎那,圖書館的往事竟如回放的影片,一幕幕襲來。
記起搬遷桃園初期,由時任文化局長莊秀美引薦,結識前圖書館長蔡志揚,莊局長總愛調侃:「你們世新幫」;公務見面時,蔡館長時而露出親和笑容,用他壯碩身材揮手致意,從容有禮的大呼:「阿磻老師來了」,他叫我老師,語氣中帶著濃濃敬重的意味,我只能點頭笑著回應。因為他,我對身為新桃園人,不再感到惶惑陌生。
和蔡館長的友誼自此開始,逢人介紹我,一定說:「他就是寫《報告班長》的那位作家,也是《老師‧斯卡也答》的原著作者」,然後又說:「那部電影,每看一次,我都要哭一次。」他說的是《老師‧斯卡也答》,不由得加重我對他深刻的印象。
不久,他邀我和五位專家學者擔任審查委員,開啟桃園文學館的設計評鑑,特別交代,文學人要全力協助形塑文學館的特色,期使成為北部地區的文學重鎮。
他的目光冷峻卻真摯,多次交流,明確表示新建總館和文學館是他心中繫念的最大牽掛,果不其然,這幢由日本設計師得標的建物,不久後在藝文廣場破土興工,他邀我共襄盛舉,參與開工典禮,感到與有榮焉。
日後,他先後調職到八德和蘆竹擔任區長,總館工程持續進行,並賦予「生命樹」實踐概念。兩幢建築連結成的總館,由設計二0二0東京奧運主場館、東京羽田國際機場、日本新國立競技場,知名的梓設計國際團隊和台灣郭自強建築師事務所共同擘劃。
期盼圖書總館座落藝文特區,是個人一廂情願念茲在茲的寄望,遂於建成後的二0二二年十一月一日,寫成〈桃園種了一棵生命樹〉發表於人間副刊,作為對圖書總館大樓落成的禮讚。
彼時,擔任蘆竹區長的蔡志揚,因病轉任市府參議,養身之際,或無法見到那篇文章;五月,他突然截斷臉書和LINE的聯繫,心想:千萬不要有事發生,天,不要有事……。相隔數日,竟收到圖書館同仁傳來他棄世噩耗。
可預見的生命終局驟然到來,一切顯得異常不平靜,耳邊只有嗡嗡作響,無人接聽的電話聲。人生就是這樣,許多人,許多事,總是未及道別,便已消逝成謎。就在他截斷LINE之前數天,還傳簡訊給我,告知要以我的報導文學為題目寫作的博士論文,恐怕來不及完成。
人究竟該以怎樣的形態渡過這一生?這是不會有標準答案的題目。什麼論文,那個不重要啊,保養身體要緊。年歲漸長,猶能強烈感受,人生只能擁抱一種命運,悲情的說,死亡與遺憾,是所有人生早已注定的結局。
二0二三年六月九日,炎陽午後,我去了一趟桃園至善街的福靈園,帶一束桔梗,一條手帕,仰懷哀傷的走進滿室鮮花的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