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邊竹
我常去新華書店竊讀。店長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戴著一副老花鏡,總是安靜地坐在櫃檯邊,手裡捧著一本書,專注地讀著。
別人都喊她「常姨」,我也這麼叫。她見我愛書,便推薦了許多書讓我讀,還特地允許我每次借閱兩本。因此,在初高中階段,我讀了許多古今中外的名著,目睹了《局外人》的荒誕,領略了《巴黎聖母院》的浪漫,體會了《百年孤獨》的魔幻。那時的我還不懂文學,也不知流派,只是單純覺得這些書好看。
七月的蟬鳴鳴出了盛夏。那年考試結束,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都放飛自我,或結伴出遊,或飲酒作樂。不合群的我,只得獨自一人去書店讀書。好在店裡有許多書友,倒也不算孤獨。
那天晌午,我剛到書店,發現閱讀區坐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她青絲短髮,穿著白色長裙,手裡的那本《蘇菲的世界》吸引了我。這本書我讀過,雖然裡面的哲學問題我一竅不通,但故事的設定讓我覺得十分有趣。
我坐到她對面的位置,近了才看清她眉間滿是憂愁。她時而凝視窗外,時而陷入沉思,每一頁都讀得很慢,彷彿書中的每一個字都能撥動她的心弦。我搖搖頭,讓自己靜下心,沉浸到自己的書裡。時間在書本的海洋裡總是過得飛快。漸漸地,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書店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站起身,幫著常姨整理書籍。書架上那本《蘇菲的世界》書縫裡露出一角紅色,出於好奇,我翻開一看,裡面夾著一張便利貼,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著:「回憶過去像是刻舟求劍,展望未來又像是望梅止渴。」我幾乎沒有思索,拿出兜裡的筆,在便利貼下面寫了一句:「往事交給歲月處理,未來留給時間證明。」
第二天,我再去書店,書縫裡又出現了一張新的便利貼:「世間以痛吻我,卻要我報之以歌。」這是泰戈爾的詩,我也很喜歡。忽然想到自己聽過的一首歌,於是寫下:「敬生活裡的暗淡,也敬人生的燦爛,山高自有風景在,心寬便會百事歡。」
回到家,床頭的書再也讀不進去半點,滿腦子都是那女子的身影。黑夜過於漫長,我迫切地希望太陽早點升起,書縫裡的那張便利貼勾動著少年的心弦。
在之後的日子裡,角落裡那本《蘇菲的世界》連接著兩個孤單靈魂,也成為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隨著瞭解的深入,我知道了她因抑鬱症落榜,來書店尋求一份寧靜,卻不料遇到了一個有趣的靈魂。七月的流火趁著夏末的尾巴,捎來了動人的喜訊。兩個少年,在書店的見證下,成了最親密的戀人。
每次約會,我們都會去那家新華書店讀一會兒書。平靜的日子幸福而充實,樹上的鳥兒絮絮叨叨,彷彿都在為我們祝賀。
轉眼間,又是一個蟬鳴的盛夏。我臨近大學畢業,很遺憾,我和那個女子沒有走到最後。分開之後,我再沒去過那家書店。那裡的回憶太多,我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淚,觸景傷情,實在惹人苦痛。
那天,我與朋友喝了點酒。回家時,路過那家新華書店,沒想到燈還亮著。推開門,一切都沒有變。常姨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讀著書,見我進來,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欣喜:「你很久沒來了,你身邊的那個女子呢?」我歎了口氣說:「她不會來了。」
我開始打量這個書店,和過去沒有一點變化。角落裡的那本《蘇菲的世界》依舊在原來的位置。我拿起那本書,眼淚幾乎要從眼角奪眶而出,總算是理解了李清照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強忍著情緒,把書拿到櫃檯。常姨抬頭看著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發現她的臉色蒼白,白髮也比以前多了。她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常姨,你沒事吧?」我有些擔憂她的身體。她擺擺手道:「沒事兒,老毛病了。你要買書?」我點點頭。常姨想要說什麼,卻只是歎息一聲。「這兩本書你帶回去讀一讀吧。」她拿出兩本書放在桌子上,一本是《小王子》,另一本是《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我回到家,重新翻閱這兩本已經讀過的書。以前讀書不求甚解,這次我讀得很慢。兩本書整整讀了一週,我從《小王子》裡讀出了「珍惜」,又從《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裡讀出了「釋然」。
我拿著兩本書,打算去書店好好感謝常姨。沒想到,這次櫃檯上坐著一個年輕姑娘。我問常姨呢?她解釋說,常姨身體很不好,三天前的夜裡去世了。她孑然一身,葬禮都是別人家幫忙辦的。
我的心顫了一下,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我把那本《蘇菲的世界》放回原處,還有那兩本借來的書。
後來,我還是常去那家新華書店,一半是讀書,一半是感念,感念它帶給我的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