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緣
昨天研究所的同學Debby傳訊息說她要從矽谷回來台灣玩幾天,因為還沒訂到房間,第一天從小港機場出來後想在我的房子裡借住一晚再做打算。
「抱歉可能不太方便。妳知道最近做半導體的工程師都挺忙的。」
從鋼管工廠下班後,我和一群穿著被機油、油漆汙染如皮膚病的藍色工作服的年老同事、年輕移工擠在沿海路的機車道上。在這條隨拖板車經過如垂死者胸膛起伏的沿海路上,到處是排氣管似排泄而出的廢氣、咀嚼檳榔的黏稠口水聲、三貼的機車後座上的孩童搖搖欲墜的大腦袋鬆垮垮地罩著一頂搖搖欲墜的粉色卡通安全帽。從後照鏡反射的遠光燈在發黃發紅的眼膜聚焦成枯黑的黑點,一點一點地擴散。
剛過中鋼東門,一輛白色賓士車沒閃方向燈便從左方汽車道切來,一旁的機車紛紛急煞。我的手指也壓在煞車上,但一股睏意襲上而失去了力氣,沿著既定的方向擦過急停的保險桿前行。
後照鏡中有個年輕人踢開駕駛座的車門,拿著不知是折疊刀還是電子煙對我揮舞。鏡面是如此的窄小,以至很快他就和那些同事以及更遠處的工廠濃縮成又一個死去的工作日。
但我知道他會再次出現,在重覆交錯的混亂時間軸上,我會不斷地和他的車頭擦身而過,直到從側面被撞飛至人行道上,緩慢地撐起身想打給車間班長請假時忽然忘記起請假的這日是星期幾了。
到了小港機場入口,我看見Debby蹲在人行道上,背靠行李箱如隻被棄養的貓。我忽然想起自己昨天沒堅持住她的軟磨硬泡,答應該她在我的屋裡住上一晚。
於是我轉起油門,如少年飆仔騎上晚風,和剛剛亮起的街燈撞入和一群越南移工分租的雅房,從乾涸的啤酒罐和爬過蟑螂的便當盒下挖出許久沒穿的西裝,連同霉味一同披在身上。
我哼著歌再次出現在高雄的街上,但風聲太大,只能從心跳的伏動轟然進入歌曲的高潮,直到見到還留在原地的她,歌曲才嘎然而止。在背景如白鳥輕巧起落的飛機的靜默中,我想著如何呼喚她,想著第一句謊話。
她看向我,陌生的面孔帶著警惕。
顯然是我認錯人了,然後又想起自己在答應讓Debby借住後因一隻從垃圾堆中起飛的蟑螂而崩潰地叫罵她是個想和我上床的婊子。然後又發現高雄的酷熱讓滲入肉體的汙油再度流淌而出,黏著不合身的襯衫。
她拿出一包面紙給我,小心地問:「先生,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需要幫你叫救護車嗎?」
我沒回應她,只是再度騎上車,向旗津的方向狂飆。
因為我忽然湧起一股想看夕陽的衝動,想看那輪永恆炙熱輝煌無瑕無缺的金球墜入漂浮尿布針筒強力膠酒瓶的森冷海面下,直到四周陷入黑暗,在黑暗中如同死魚眼白的街燈注視下走入沙沙低語的沙灘。
沙子將會從安全鞋滲入,從襪子的破洞摩擦腳趾,然後是海水,霈霈然的黑暗浪花下沉重的雙腳將深深陷入冰冷的寂寞。
然後我想撥通Debby的電話,把那些在夜色裡沉沒太久的話語,慢慢撒向對岸那幾盞微弱的漁火,如同無人回應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