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實 畫/盧博瑛
二零零九年開始,我過的是一種「獨處」的生活。每個晚上回到將軍澳六百五十呎的家,便只剩下我一人。雖有微霜,未致蒼然,仍足可照顧個人的起居飲食,但對這種生活卻存有或多或少的恐懼感。孤寂籠罩著這個空間,陽台外的天氣逐漸沉黯,陪伴我只有一隻褐色貓。寅夜漫漫,我會把時間如衣服晾掛於網絡世界、讀書和寫作的衣架子上。一八年同居貓病逝,一九年移居高雄,環境變改,然寂然淡寡的心態無異。詞令不擅,常藉潛沉的文字與外界溝通。
從前讀過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的〈冬日獨處詩六章〉,那時我仍年輕,既有家室,香港又無下雪的冬日。詩讀起來,便沒有多少感觸。但詩的悅目,已足夠我保留一個粗略的印象。待中年以後,又回到生命的原點,一個人蝸居在城東的小房子內,便重新在記憶裏翻尋了出來。詩如後。
(1)四點來鐘,下著稀疏的雪 / 我到外邊雪地裏清茶壺 / 清新的寒氣讓我感到陣陣興奮 / 時近黃昏 / 南窗的簾子在風中輕輕晃動
(2)住在我的兩間破屋中的一間 / 燈光飄落在桌椅上 我飄進自己的一首詩裏── / 我不能告訴你,是何處── / 現在這兒,我好像曾經來過 / 一塊濕地,飄著雪
(3)一天天,父輩們死去 / 孩子們的時機到了 / 斑斑黑影聚攏,圍著他們 / 黑暗顯現如光中的雪花
(4)﹝獨坐﹞ / 有一種孤獨就像黑泥 / 棲息、歌吟,在黑暗之中 / 我說不清,這歡悅是 / 來自肉體、靈魂,還是別處
(5) ﹝傾聽巴赫﹞ 有個人在這音樂之中 / 可是說不清,他的名字是 / 耶穌,耶和華,還是主上帝
(6)我醒來時,已經又下過了雪 / 我獨自一人,卻恍惚有人相隨 / 正喝著咖啡,向窗外的雪看去
獨處是自由,但許多時會浮泛起莫明的悲哀來,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就是如此吧。好比世界之大,街道上人流洶湧,月台上聲影紛沓,存在中卻沒有一絲潛伏的牽引,感不到一絲彼此的牽掛。生命如一片落羽,在城市的樓宇間,隨風飄飛著。布萊的〈冬日獨處詩六章〉裏,提及詩歌、音樂、宗教、咖啡,以及對天氣變化的感悟,和我現時獨處的情況,出奇地如出一轍,因之重讀之際,感慨彌深。而詩裏涉及生命的消逝,更引發了無限的悲涼!乃於客廳牆壁上懸掛「養生十二字」:慢做事、溫食物、忌魯莽、慎獨處。時刻對自己加以警惕!因之我的詩歌總是浮泛著「孤寂」的鱗光,如一尾逆游而上的鮭魚,在南方的陽光底下,閃現著耀目的鱗光。譬如近作〈雨豆樹〉寫左營富國公園內的樹木,便如此述說:
那個三路公車站/時間的拱門/提醒 理性的準點/雨豆樹總是感性地/讓一個孤寂的詩人/坐在樹下/並靜靜地準備/立秋的莢果
獨處的狀態對時空最為敏感。富國公園是一個簡樸的小公園,繕修工程不足。去年颱風來襲,中央那株枝繁葉茂的榕樹被連根拔起。後來市府加種了五株雨豆樹的幼苗,以作補償。然綠樹成蔭的時間,是換不回來了。靠近富民路這邊的共享單車站常泊滿,我得騎行到公園的另一邊歸還,然後徒步穿過公園,踏著四季的落葉。如果在部分的周邊加設矮欄杆,草坪上多植灌木,椅子一致的換新,添設二至三個公共空間藝術。如斯空間,一個獨處的詩人走過,或歇在雨豆樹下,或晴或雨的左營天空,疏落的街道與紅綠燈。陽光走過那截短促的保靖街,無人曉得,有一些光陰,有一些微小的事物,曾經存在,並被書寫,被重新排序,被再命名。然後新的定義發生,一切逐漸漂逝,「這一切」慢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