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女兒掌心種春聲

■邱傑超

晨光漫過窗臺時,六歲的女兒正踮著腳尖給書桌上的綠蘿澆水。她將新得的向日葵種子埋進陶盆,細碎泥土從指縫簌簌落下,恍若時光沙漏在倒轉。忽然有風掀動淺綠紗簾,攜著鳶尾花的清甜拂過面頰,整個房間都在四月的光暈裡輕輕搖晃。週末的困倦、未拆的快遞盒、堆疊的書本,此刻都被鍍上一層溫柔的暖色。

玻璃窗外的季節更迭已模糊成背景。辦公室永遠恒溫二十六度,鍵盤敲擊聲裡分辨不出布穀鳥的啼鳴;超市貨架按月份輪換時令果蔬,卻聞不到新翻泥土的氣息;廚房抽油煙機的轟鳴中,總錯過白玉蘭次第綻放的輕響。直到看見女兒在日曆上認真圈出「春分」,才驚覺牆角的綠蘿早已抽出三寸新藤,像條碧玉雕的小蛇,悄悄盤踞在時光裡。

木門「吱呀」推開時,陽光如蜜糖流淌滿地。女兒攥著我的食指往前奔,碎花裙擺掃過沾露的二月蘭,驚起幾隻金粉蝶。遠山浮著淡青色煙嵐,蒲公英的絨球在暖風中忽散忽聚,彷彿天空正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加冕禮。女兒蹲在溪畔數新荷,圓潤指尖點過水面,便有一圈圈漣漪蕩開整個春天的倒影。風掠過柳梢的聲響,與二十年前母親晾曬棉被的撲簌聲重疊。那時老屋簷角的冰棱正化成春水,我亦這般追逐過金粉蝶。如今女兒撿拾的松果,是否與童年抽屜裡那枚繫著同一條年輪?草色漫過鞋面時,忽然懂得天地本是巨大的沙漏,我們在其間傳遞著相同的驚喜與悸動。

女兒將野菊編成花環戴在我髮間,細碎花瓣垂落肩頭,暗香浮動如私語。遠處少年們騎著單車掠過林蔭道,藍白校服揚起時,恍若成群的白鷺掠過青綠稻田。這讓我想起抽屜深處那封泛黃的信箋,十七歲的筆跡仍在訴說對遠方的渴慕。原來每個春天都是時光的折痕,收藏著所有未完成的詩行。

暮色漸濃時,女兒在歸途酣然入夢。她蜷縮成胚芽的姿勢,掌心還攥著朵半開的蒲公英。路燈次第亮起,照見行道樹新抽的嫩葉,宛如千萬只翠玉雕的鈴鐺,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我知道明日仍要穿過鋼筋森林,但此刻衣襟沾滿草木清香,足夠在鍵盤敲擊聲中,供養整個春天的想像。

月光爬上窗臺時,那個種著向日葵的陶盆正悄悄萌發。或許明晨會有鵝黃的新芽探出,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又像某個問題的答案正在舒展。暗夜裡我聽見泥土開裂的細響,那是季節輪迴的關節在哢哢轉動,是時光在幼嫩的掌心裡重新抽枝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