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與周夢蝶看了場《胭脂扣》

詩意的書寫-春曉45x90cm 2020 壓克力多媒材

文/荻宜 畫/許世芳

觀塘咀名妓如花,幼時爹不疼娘不愛,流落市井,如無牆依傍,無棚架依附的藤蔓,滿地亂爬,被踩得藤蔓破敗,佈滿塵土又復繁衍,藤蔓如孤女,塵垢滿身,幸得妓院收留,肥魚肉腴,養得孤女身個豐潤。妓院教她彈琴唱曲,成琵琶手。引得一干男人想一親芳澤。如花卻愛上南北貨少東陳十二少。

1987年,詩人周夢蝶看過《胭脂扣》,他打電話與我:「我看了胭脂扣,我有疑惑,我請你看這場電影,我想要一個答案。」

香港報館廣告員袁永定夜晚上班,身穿黑綢綴花俏彩蝶旗袍女站他身後,柔媚道:「我要登尋人廣告。」廣告員問她:「怎麼登呢?」

「陳十二少,3811,老地方見。如花」廣告員索廣告費,女子說她沒錢。

廣告員吃著宵夜,發覺旗袍女移步而來,指著測字攤,「我想測字,看我要找的人能不能找到。」廣告員只好掏錢。她拿了「暗」字,測字的語她:「暗字兩個日,在陽間,找得到。」

夜歸的廣告員袁永定,坐在1987年、香港夜深無人巴士上層。忽瞥見黑綢旗袍女不知何時上了車,女子近身攀談,廣告員有一搭沒一搭應答,終究忍不住問:「你要找的人,何時分手的?」旗袍女沉吟說:「1934年。」廣告員大驚失色,顫聲問:「 你從哪裡來?」她回:「地下。」廣告員滿車亂竄,想逃開。

《胭脂扣》電影營造出觀塘咀妓院風光,沒有畫舫夜遊湖河,卻有如十里秦淮寬門大宅青樓。歌女歌,舞女舞佐伴少爺公子老爺宴飲佳饌美酒。各屋各廳紙醉金迷。著男裝俊俏如花翩然而至一廳,她緩緩唱起粵曲,悠閒十二少遲遲而來,聽了一段正痴迷,如花倏然不見。十二少轉身尋覓,卻見如花清澈大眼貼近盯他,吐氣如蘭,緩緩唱道:「你睇那斜陽照住那對雙飛燕」粵曲鄉音中難掩詩情雅意,粵曲唱入愁腸,淒楚哀怨,流露出男歡女愛纏綿情痴。多少貪戀風月男人,多少狂蜂浪蝶沉醉溫柔鄉中。陳十二少鍾情的眼與如花迷醉的眼對視,兩人臉對臉似已貼臉相親,註定一場生死戀。

1934 年3月8日子夜11時,如花準備美酒與被父母逐出家門的陳十二少對飲。如花風塵女身分被十二少母親嫌棄。性烈如花只想與十二少長相廝守,人間不能就奔向天上。

十二少玩世不恭,如花送他西裝,十二少穿上後,如花問:「衣服舊了呢?」十二少應:「丟了。」如花再問:「人舊了呢?」「也丟了。」

如花驚愕間,十二少笑言:「你有這麼多樣子,濃粧的、淡粧的、不化粧的、男裝的、女裝的。我丟了一 件,還有另外一件。」

十二少送如花一個胭脂扣小圓盒:內有胭脂餅,一如今日腮紅。胭脂有扣環,能如飾物般懸掛頸脖下。

如花遞一杯酒,十二少喝了,如花連送三杯,看他全飲入,如花將自己啜飲的一杯酒飲個淨盡。

如花用精緻小長匙挖兩小匙鴉片送進自己嘴裡,接著送兩小匙入十二少嘴裡。

如花地下足足等五十三年,未見十二少來相會,向冥府請求,來世願減壽命,她要赴陽間七日尋找十二少。

幫助如花的廣告員和女記者替如花登醒目尋人廣告:「陳十二少,3811,老地方見。如花」如花語廣告員:「十二少從來不失約。」這次徹底失約了。與地府七日之約將至的如花,難忍陽氣之盛,她虛弱極了。廣告員終於問出3811真意,他從報社儲存至1938年舊報中,找出線索:殉情男女中,妙齡女吞鴉片殉命,送醫急救的南北貨少東陳振邦身上飽含酒氣,昏迷不醒。

「酒裡,我放四十顆安眠藥。」如花說。

女記者聯絡電影拍片場,表明想採訪陳十二少。「誰是陳十二少,不知道,要找陳振邦,他隨時在。」對方語氣嫌惡又不耐煩。

靜夜中,身個臃腫老人,蹣跚移動腳步,找個位置,拉開褲襠,喃喃道:「三十年前尿尿尿過界,今日尿尿滴溼鞋。」

老人回到木板搭的簡陋床,拿出菸斗添少許黑沫,深深吸一口。往事如昨,當年如花就吞下這黑色什物。

恍惚入睡的老人覺一張臉貼上來。臉貼臉仿似與如花初見。輕柔歌聲響了:「你睇那斜陽照住那對雙飛燕」老人睜眼注視著對方的臉,以為做夢的老人忽然醒來,掙扎下床,行走,追著她背影,瘂嗓濁聲呼喚:「如花,如花,如花。」

如花抓起老人手,胭脂扣放他手心,說:「我不等了。」

兄長早逝,陳家老二成獨苗,二少前頭加十,以示多子吉祥。十二少獨自承繼富裕家業,如今寄居片場,有路人甲乙等角色,早已不為人知的十二少陳振邦上場了,臨時演員,能掙一餐就一餐,養著殘命。

詩人周夢蝶問題來了:「他們一起吞鴉片,為何十二少沒死?」

我回答:「每個人體質不同,一樣份量的毒,有人受不了,有人逃過了。」

第二個回應,純淨詩人如周夢蝶難免惆悵悲涼,我說:「十二少逃脫了,沒信守誓言。」

觀眾看到兩人各吃兩匙鴉片,毒發時,如花、十二少嘴角都溢出黑汁。如花吞下鴉片進入腸胃,十二少鴉片含在嘴裡。當年歸陰的如花死不明白,為何孑然一身獨上黃泉路。

《胭脂扣》,香港作家李碧華同名小說改編,成龍監製,關錦鵬執導,梅艷芳、張國榮主演,萬梓良飾廣告員袁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