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喜雨

■李榮華

天氣預報很準,昨天預報今日有雨的,果然,穀雨當日一場大雨如約而至。當時,我正在屋裡看書。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下雨了,現在,雨水像是知道自己遲到了似的,它懷著歉意,腳步匆匆地跑上門來。我索性搬張椅子擺在門口,似與久別重逢的朋友相逢,滿懷愉悅地欣賞起嘩嘩直下的滂沱大雨來。

門前有一排四季常青的冬青樹,像一堵牆徹在馬路邊沿上,將房子與馬路隔離開,馬路上揚起的灰塵,一直積累在樹葉上,使整排冬青樹灰頭土臉的。現在,大雨從頭到腳地噴淋著高大的冬青樹。很快,冬青樹煥然一新,它換上了一身新裝,片片綠葉一塵不染,清新如初,深綠的顏色顯得更深了。

冬青樹下稍矮一點的是榆樹,在寒冬裡,榆樹周身赤條條的,榆樹葉都掉光了,只有赤裸裸的枝條,張牙舞爪地伸向空中。現在已是暮春時節,榆樹的新葉已經生長出來,雨水一視同仁地洗禮著片片新葉。不過,榆樹新葉是嫩綠的顏色,新葉還有些泛黃,就像去年冬天裡患過一場病,於今年春天剛剛好轉起來。在雨水的沖洗下,尚未脫去初黃的榆樹葉,顯得弱不禁雨,愈發令人憐愛。

大雨澤被萬物,處處催發生機,這場雨水的工作面廣量大,難免喚錯了對象做錯工作的,它也將雨水澆到一堆枯木上,做的是無用工。去年冬天裡砍下的樹枝,成堆地擺放在地上,時間久了,樹枝已呈褐色,本來已經是一堆乾柴。但在今日雨水的強勢澆灌下,樹皮吸足了雨水,恢復了從前的淺紅色,似乎有了生命的跡象。雨水仁厚,在它面前萬物平等,所到之處不棄一草一木。

門外地面上,已一無乾處,低窪地裡,積蓄了許多雨水。雨水打在窪地的積水上,又反彈起來,順勢從地面上拉起一支支水柱來。此消彼長,猶如彈奏的琴鍵在跳躍。或者說,像是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上,正添磚加瓦地搞建設呢。

成年後,難得像現在這樣專心致志地聽雨賞雨,閑情勃發地對雨遐思幻想了。記憶中,還是小時候曾多次耐心持久地觀察過雨。

小時候,外面下大雨時,母親就不允許我們出門了,兄妹四人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屋裡。那時,既沒有電視消遣,又沒有一樣花錢買的玩具可玩。唯一的,是兄妹們組團玩耍與自尋樂趣。每逢下雨,不能外出玩耍時,我就敞開大門,站在門口,看門外密集的雨水從天而降,猶如萬箭齊發,射向院子裡的樹木與瓜蔓蕃茄等作物。不過,地上所有的植物中箭後,沒有常理中的受傷倒地,臥地悲痛的情形出現。恰恰相反,眼前所有的植物,都像被注射了興奮劑似的,顯得生機勃勃,倍加精神,似乎,它們都期盼這雨箭多多益善呢。在這久旱逢甘露的時刻,萬木歡欣鼓舞,沐浴更衣,俱以蒼翠欲滴的嶄新面貌迎接天上來客。

風雨中,相鄰的綠葉互相摩擦碰撞,彷彿,它們在擊掌相慶,鼓掌歡迎這場及時雨的到來。風兒知道此時草木們都快樂呢,乘機來湊熱鬧,它與草木們開起了玩笑,風兒清楚,即使玩笑開得過分一點,出格一些,也不要緊。所有的植物們都然接受。於是,風力加大,雨裡的狂風,將大把樹葉從高處的樹梢上扯下來,和在雨裡,撒到地上,地面上鋪滿綠葉,像是秋天裡的落葉場景。狂風將地面上的蕃茄辣椒等矮小植物,統統推倒,躺平在地上。甚至,將蕃茄埋在泥土裡的根鬚都拔出地面,將根部的泥土都翻捲過來。可這些矮小的植物韌勁大呢,它們禁得起這樣的玩笑,與狂風相持著。一旦風力降低,它們立刻反彈過來,重新站直身軀,固守著自己的地盤。

菜園裡,綠浪翻滾,清楚地顯示著,風兒正一遍遍地肆虐菜園裡植物,風來時,蔬菜們甚至選擇躺平,而風一旦過去,它們又重新站起,蔬菜與狂風的較量,一直難分勝負。

如果說,園裡蔬菜是被動地抵抗著狂風,那麼,庭院雷鬚深葉茂的大槐樹則屬於好鬥派,它享受著鬥爭的歡樂呢。大槐樹在風雨中沉浮,那大幅度的搖擺,顯示著大槐樹是多麼的得意。彷彿,它在向天嘲笑著狂風,嫌它風力不足,不能將它大槐樹颳跑呢。槐樹葉連著細樹枝,被狂風大把大把地扯下來,而大槐樹並不在乎犧牲一兵二卒的,依然使出渾身解數與風雨搏鬥。

園裡的蔬菜,庭院裡的大槐樹,它們都在激烈運動著,親身經歷著狂風暴雨的一遍遍洗禮。我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好想衝入風雨裡,與它們站在一起,同歡樂齊戰鬥呢。可母親嚴令禁止我們淋雨,尤其,我是她們哥哥,不能帶壞弟妹們,我便壓抑住自己躍躍欲試的心情,一直尋思著。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淋雨。忽然,母親說話了,我的機會來了。

榮華,你去廚房裡,將桶拿出來接水。

母親說到。大雨中,屋簷下的雨簾,像是上天打開了一排水籠頭,正嘩啦嘩啦地往下放水呢。母親說,這天落雨比河水還乾淨,接受下來,能洗碗刷鍋,也可倒入水缸裡保存起來。我得令後,立刻衝過屋簷下的雨簾,進入風雨裡,向數十步開外的廚房走去。

一會兒工夫,我將四只水桶都安排到屋簷下,簷下的水流,準確地射入水桶裡,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成效,先是桶底發出受雨點暴擊的響聲來。很快,水桶裡積蓄了小半桶水,雨點落在桶裡的響聲,也改變了腔調。因水桶裡有了積水緩衝與鋪墊,水流直下桶裡的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發出了一種近似音樂的聲音來。

我與弟妹們都在圍觀簷流入桶的情形。不同的是,弟妹們都被禁錮在門內,隔靴撓癢地賞雨,而我卻站在門外雨裡親身體驗著。弟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我,不滿我享有酣暢淋雨的特權,母親便附和她們,大聲吆喝我:

趕快回來。

不。我再拿幾個盆出來接水。

我回答母親到,便又多事地到廚房裡取出三只小一點的搪瓷盆來接水,又在雨中來來回回走了三趟,從而,將自己享有的特權又延長了時間。弟妹們對此感到無可奈何。那時候,學習風氣沒有現在這般濃厚,小孩子的聰明才智,往往是在其他地方顯示出來。我與弟弟關係最好,昨天,我剛得了他的一點好處,可我是知恩圖報的人,現在,我要回報弟弟,便於雨中青睞弟弟,對他說到:

你過來幫我一把,將盛滿了的水桶抬回去。

我去。

我去,我勁比他大。

姐妹們踴躍報名,主動請戰,她們都要幫我做事。可我只同意弟弟一人過來,關鍵時刻,就能看出平日裡相處的關係如何了。

我對弟弟的照顧,弟弟心領神會,他欣然從命,衝出大門,與我並列雨中。我們倆抬著水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有意地放慢腳步,慢騰騰地向廚房走去。

桶裡雨水清澈如鏡,一塵不染,弟弟彎腰向前,如在水桶上方張開一把小傘,使桶裡部分水面上,不受雨點打擾,他的面容便清晰地映照在水面上,他邊走邊自我欣賞著。他這小動作被我發現了,我滿有把握地認為,弟弟又欠了我一回人情,下次,他有機會時,準會回報我。

雨停了,大人不再阻攔孩子們進行戶外活動,姐妹們都被解放出來了,她們爭先恐後地跑到戶外庭院裡,四處尋尋覓覓,在一場風雨後留下的遍地殘骸裡,尋找些許樂趣,多像是端著一碗隔夜飯,她們依然吃得有滋有味。而我們兄弟倆,卻有著剛剛飽餐了一頓新鮮美食的優越感呢。

接著,鄉村孩子們的又一場好戲上演了。大雨過後,大河水滿,小河流,田野裡處處可聞流水聲。而河裡的草魚有個習慣,哪裡聽到有水響聲,草魚們便游到那兒去,逆流而上。此時,正是捕魚的好時機,孩子們當中,捕魚能手成了這場遊戲的主角,這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好時機。普遍地,田野裡溝渠流水的出口都高於河面,猶如瀑布懸掛在河坡草地上。在這有流水落差的地方,每一處都有捷足先登的捕魚能手守候著,他們隨時準備捕獲逆流而上的草魚。

此時,即使不會捉魚的孩子,也不會閑著,他們也要跟著去田野上看一看。要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孩子們的進步總是飛快,說不定,下一次雨後捉魚時,那跟著跑的孩子也能獨當一面,守著某處田頭的瀑布,對逆流而上的草魚張網以待了呢。一時,田野上到處是奔走的孩子們,我們呼吸著田野上的新鮮空氣,嗅著稻花的芳香,將鄉村孩子們對收穫的期待與驚喜,傳遍田野上每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