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東坡是自己的扳道者

文/張清榮 畫/徐兆慧

新近拜讀劉傳銘先生的《蘇東坡大傳》,肯定東坡是中華文化的「扳道工」,旨哉斯言。

「扳道工」是「扳動鐵軌轉轍器」的工人,事實上,東坡是位不世出的智者,不是普通技工,他是偉大的文化扳道者,具有分道扳正、導引前行能力的先知先覺者。

東坡在文學上卓然有成,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書法方面,則是蘇、黃、米、蔡的「宋四家」之首。在繪畫上,則為宋代文人畫的先驅畫家。至於詩詞創作上,其作品在宋詩的哲理中仍然寓涵滿滿情意。詞作則以詩的技巧入詞,並讓每闋詞在詞牌之外,加上題目或說明創作的背景,因而具有各自的面貌及內涵……這些都具有「扳道引領」的動力。故能鼓動風潮,蔚為時尚,躍登文壇祭酒的名位。

東坡因喜愛美食,又有東坡肉、元修菜、真一酒等佳餚美饌相得益彰,如果在現代,或將成為米其林、必比登的主要評委。

如此一位溫文儒雅的聖賢人物,在宋代已是萬人迷,一千年後仍是如此!為何人人喜愛他?原因在於他也是自己人生的「扳道者」。

蘇東坡如何成為自己的「扳道者」?清榮認為欲扳正他人,必先扳正自己,因此修行的功夫極為重要。東坡能在生命困蹇時安住身心,在親人悲離中淬煉情意,在芸芸眾生中廣施博愛,在官場起伏中超拔自己。由於有上述的修為而獲得廣袤地區,亙古歷時,不同階層人士的敬愛。

以「在生命困蹇時安住身心」而言,東坡天資聰穎,個性放曠豪邁,因此在下筆為文或言詞應對時,不知不覺中因詼諧戲謔而開罪他人。他屢遭遷謫,半是由於管不住口筆,半是由於新舊黨爭。以文筆辭令而言,東坡是謔而不虐的,但因鋒芒太露、才華出眾,難免遭嫉受誣陷。再與新舊政策、政敵糾纏不已,導致因「讀書萬卷不讀律」的創作理念,被政敵攻訐為訕謗朝廷,而有「烏臺詩案」等再三的貶謫歷程。東坡在生命最困蹇時,幸喜他能藉易經的「三義」及莊子的「齊物」,安住自己的身心。因為他體悟人生有順境必有逆境,這是「變易」的「不易」道理,只要掌握此一「簡易」原則,即可期待順境的到來。至於「齊物」則更是高低、長短、禍福……在廣袤及綿遠的時空觀照下殊無二致,也就不用懷憂喪志,能看透人生的困蹇乃是必然且短暫,要積極勇敢的向前活出自我。

以「在親人悲離中淬煉情意」而言,蘇東坡有生之年,遭逢父母及妻子亡故,甚至侍妾朝雲所生的小兒在一歲時不幸夭折,而手足蘇轍也同樣蒙受遷謫之苦。如此這般的親人生離死別,若是意志不堅者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但東坡面對不幸,以詩文深情的表達愛意,留下令人不停傳誦憶想,甚至一掬同情之淚的篇章。

其中最膾炙人口者為〈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丙辰年乃宋神宗熙寧九年,東坡在密州(今山東省高密縣)任知州,其弟蘇轍時在濟南(今山東省省會)。兩地相隔兩百八十四公里,現今開車必須四小時才能到達,若是騾馬的腳程那就更耗時了。所以東坡興起「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之嘆,畢竟弟弟不在身邊就是「悲離」,可見得他和弟弟手足情深。但是東坡對事情總是抱持積極正向的態度,因此對古難全的親人長聚之事,抱持「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期待。

東坡妻子王弗去世十年後,詞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令人讀後為之淚目。尤以夢中與亡妻相會的場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畫面停格,兩人相對流淚,雖然無言卻能顯露夫妻深愛之情。

至於「在芸芸眾生中廣施博愛」,可由〈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馬……仰看微徑斜繚繞,止有行人高縹緲,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得知蘇東坡性喜交友,心存博愛。舟中所見群山微徑上的行人既高遠又縹緲,不管他們是獵戶、樵子、農民或隱士,竟直率的呼喊揮手想和他們交談,可見得東坡相信人性皆善,人人可以交友的博愛心性。

再如貶至惠州時,詩作〈次韻定慧欽長老見寄八首〉中的「左角看破楚……鉤帘歸乳燕,穴紙出痴蠅。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詩中的乳燕、飛蛾、蒼蠅、老鼠都在東坡救助之列,由此可見東坡具有儒家「泛愛眾」,釋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博愛,甚至具有墨家的「兼愛」內涵,在東坡眼中眾生平等,都值得真誠去愛。

最後談到「在官場起伏中超越自己」,東坡從政三十二年,前後輔佐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等五位皇帝,期間歷經三次黨爭,八次被貶,官場起起伏伏,入獄出獄乃司空見慣之事。東坡入獄不見怨懟,出獄不露喜色,全因他生命基調淳厚,又能儒釋道融合一起,總能自我療癒,在保住項上人頭之餘,又能超拔自己的性靈。

東坡融儒釋道於一心,並付諸實行,體現在外的傑作就是〈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詞中的「莫聽」及「何妨」兩句是儒者積極用世的真精神,不受外在的風風雨雨打擊、騷擾,仍能一路歡歌慢走向前。被貶謫後能安於「竹杖芒鞋輕勝馬,一簑煙雨任平生。」這是「道家」退隱式自我安慰的哲思。「料峭」一句描述外在險惡的環境,幸有「春風」警醒自己,並在微冷的天氣下,仍有「斜照」相迎送暖。這又回歸儒家用世的精神,用《易經》的「不易」南鍼來武裝意志,以戰勝「變易」的現實。

最後的「回首蕭瑟」,因為心態上能看淡、看輕一切遭苦難、受迫害、被誣陷的前塵往事,其實是微不足道,因為「風雨」之後必有「晴天」,這是「不易」的道理。

東坡能執簡馭繁的以「簡易」掌握人生的變局,則「變易」的橫逆、險阻,可以是「風雨」,也可以是「晴天」,甚至無所謂風雨或晴天。這其實是《莊子.齊物論》中的昭示,時間修短是同時,天壤高低是同平,命運順逆是同一,人生哪來的風雨和晴天之別呢?

東坡的〈前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浮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他雖處江湖之遠,並非惶惶不可終日,能夠「放鬆」而不是「放浪」形骸。也因形體與自然、天地融合,取得調適以忘卻被貶謫的不快,東坡獲得的是心靈的自在。而最能表達他放曠豪邁情懷的則是:「……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前赤壁賦〉之所以被傳誦,全因在寫景、詠物之外又寓涵闊達的哲理,而這也正是東坡「自我扳正」的內省功夫,將之文字化而影響億萬中華文化的子民。

東坡如果活在現代,將和蘇轍同樣被稱為「學霸」,也是「官二代」,更是「學二代」,至於「富二代」嘛!則可能侮辱了蘇家三父子。面對詩、詞、書、畫、茶、花、酒、儒、道、佛、美食……無一不精通的坡公、坡仙、坡老……您不想被他「圈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