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政
「牠們過去啦,你快去那邊!」我爸用肩頭比了比橋頭。
我轉過身,嘆了一口氣。
我們正在文化中心旁的綠川網魚,我爸說前一段時間水庫放水,有很多鯽魚在那。確實,水中,有不少灰色的長條狀物體竄動著,偶爾游得急了,會有幾隻翻出水面,閃著波光。
但這條綠園道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慢跑、散步、騎腳踏車經過。
剛剛有一個大姐在我們旁邊待了好久,我故意忽略她的視線,想說也許她只是在那邊等人,直到我抓著魚網從她旁邊經過,她指了指上游的方向,「我剛剛在那邊,看到很多魚。」
我覺得臉上的溫度,好像上升了好幾度。
我實在不清楚,我爸到底怎麼搞的?為什麼要到這裡抓魚?這裡真的算是河嗎?河道兩旁都是水泥加固的護欄,河底那些,深黑色的,都不知道是河泥,還是汙泥?這裡面的魚真的能吃嗎?
他在已經民營化的前國營事業工作,薪水那麼高,同樣的錢,大概可以請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一人單位,他就是主管,也不用承擔下屬的責任,因為工作已經很熟了,每天的工時都不知道有沒有六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不是去其他部門聊天打屁,就是用手機看股票。
還有藉口外出溜搭,有時候,寄完信,回家睡兩個小時的午覺。
為什麼我知道,他在家睡兩個小時的午覺呢?
因為我是個國考生,總埋首在書桌前,恨不得把自己塞進書裡。
從大四那年開始,高考、普考、地方特考,像是迴轉壽司一樣,在我眼前轉了又轉,但我總是沒拿到任何一盤碟子。
有些人卻輕鬆地拿了就走。
有一次,我在考場,遇到大學同系的學弟,我印象中他比我小三屆吧,是個文靜的孩子,好像參加國樂社之類的?
那年他剛大學畢業,第二次參加考試,有點緊張,而我以一個落榜次數已達二位數的前輩,叫他放鬆心情,聊了些大學的事跟應答的小技巧。
我們還聊到,原來他家就在我家隔壁的區,我還想說,也許找到一個,可以一起準備國考的夥伴。
但他不需要。
那年他就上榜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應該就是去年吧!
怎麼感覺好像過了很久呢……
「你那邊拉緊!」
我爸的呼喊把我拉回河邊,他的聲音之大,慢跑經過的禿頭阿伯,都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啊,牠們又跑掉啦!」這個時候,吹過一陣風,混著一股潮濕的涼意,我抬起頭,天色看起來陰陰的,剛剛只注意網子和路人,沒抬頭觀察天氣。
我看到河對岸的我爸,也抬頭看著天空,他那花白的頭髮,在風中凌亂的搖曳著。
我怎麼沒注意到,從何時起,我爸的頭髮已經全部白了?
「爸,看起來快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開始捲起漁網。
我提起水桶到機車旁,水桶裡除了水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怎麼總是,白白花了那麼多的力氣無故折騰?
「沒抓到就沒抓到啊,至少我們有運動到。」我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我的身旁。
「可是……」
「別擔心。你就是想太多了。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忙得要死,根本沒空想東想西,你小妹剛出生,你媽那時候身體不好,我沒讓她上班,我一個人工作,還要養你和你那兩個妹妹,總共五個人。除了下班去賣藥,假日還要去海邊抓魚。」
我還記得,小的時候,週末的日子,我爸早上很早就出了門。
有時候,中午,我媽會載著我,給他送便當。那是一個小海岸,晴空萬里,毫無遮蔭,父親戴著黃色的鴨舌帽,帽緣夾著毛巾,從海的那邊提著水桶走過來。那時,他還沒有啤酒肚,提著水桶那隻手,隔著防曬袖套都可以看出他鼓起的肌肉,手臂非常健壯。水桶裡,有時候會有我叫不清名字,但幾天會出現在餐桌上的魚,或者蛤蜊,還是蝦子。
但也有的時候,什麼都沒有。
不過,我爸總是會從他的口袋,拿出一顆沙士糖給我,那糖有時候因為他的體溫,變得黏糊糊的,跟糖果紙黏在一起,假如我沾得滿手都是,我爸就會帶我到,涼亭旁的水龍頭洗手。
那糖,如此黏膩,怎麼洗都感覺手上好像還沾著一點。
「戴安全帽啦,」我爸一邊說,一邊提起水桶,「有空,多跟我出來走走,別老待在家裡。」
「我們等一下去黃昏市場買幾隻魚,跟你媽說是我們抓的吧!」 他笑得彎彎的眼睛,跟當年在海邊給我糖時,一模一樣。
我爸跨坐上機車,看著我拍了拍後座。我抿嘴一笑。
我這才了解——他要抓的,大概不是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