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夏日五曬

■秦慰

蟬聲如沸的七月,老宅天井裡的青石板被曬得發燙。祖母從樟木箱底捧出簇新的棉被,竹竿搭成的曬架上,瞬間鋪開一片斑斕的雲霞——靛藍土布上綻著並蒂蓮,月白綾子繡著蝶戀花,那些沉睡半載的織物,在烈日下舒展著經年的褶皺。這是代代相傳的曬伏儀式,一場人與時光的溫柔對峙。

一、曬物:讓陽光穿透歲月的塵埃

晨光未醒時,母親已將冬衣冬被搬上頂樓露臺。羊絨大衣倒懸在竹篙上,像群等待檢閱的灰鴿;羽絨被拆去內膽,蓬鬆的羽毛在風中輕顫;就連祖父的紫砂壺,也被用細繩系著壺柄,懸在晾衣架下接受陽光的洗禮。最有趣的是曬書,線裝版的《陶庵夢憶》與精裝《追憶似水年華》並排躺在竹匾裡,中西方文人的魂靈在紙頁間悄然對話。

「曬伏要趁三伏頭日,」祖母總在此時念叨,「日頭毒,才殺得盡潮氣。」她用棕刷仔細拂去《本草綱目》扉頁的黴斑,那些沉睡的文字在陽光下漸漸蘇醒,彷彿能聞到藥香混著墨香的奇異氣息。晾在石臼邊的陳皮,在四十度高溫中蜷曲成琥珀色的漩渦,每一道褶皺裡都藏著去年秋冬的陽光。

二、曬心:在熾熱中滌蕩靈魂的褶皺

正午的日頭最是凶猛,柏油路蒸騰起扭曲的空氣。我躲進老屋的閣樓,卻見父親正將祖傳的硯臺擺在窗臺。松煙墨在石硯裡凝成烏亮的痂,父親用羊毛筆蘸著清水,在日影裡慢慢研磨。「墨要曬,心也要曬,」他忽然開口,「這些年你總把自己裹在冷氣房裡,心都發黴了。」

閣樓木窗吱呀作響,穿堂風卷起泛黃的信箋。那是二十年前父親寫給母親的情書,信紙邊緣的潮斑已化作淡褐色的雲紋。我忽然想起,這些年我們習慣用網路表情代替擁抱,用快遞包裹傳遞關懷,卻忘了最原始的溫暖,本該像曬伏時的棉被那樣,經過烈日的炙烤,才能蓬鬆如初。

三、曬情:讓愛意在陽光下顯影

黃昏時分,鄰家阿婆送來新曬的桂花。她佈滿老年斑的手抓起一把金黃的花粒,輕輕撒在我的竹匾上,「曬過的桂花做糖,能存到冬至給孫子包湯圓。」說話間,她腕間的銀鐲與瓷罐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讓我想起祖母的嫁妝箱,每年曬伏時,箱底的龍鳳呈祥銅鎖都要在陽光下擦得響亮。

天井裡,孩子們正用放大鏡聚焦陽光燒螞蟻。他們不知道,百年前他們的曾祖父也曾這樣玩耍,而那枚被陽光點燃的枯葉,如今已化作老屋梁上的碳痕。曬伏的奇妙之處正在於此——它讓最私密的記憶成為公共的遺產,讓轉瞬即逝的當下變成永恆的標本。

四、曬俗:古老儀式的現代變奏

如今曬伏也有了新花樣。年輕人在陽臺掛滿潮玩手辦,樂高積木在陽光下投出奇幻的陰影;主婦們把羊毛氈製品鋪滿飄窗,那些手工製作的雲朵、貓咪和熱氣球,在日光中漸漸定型;就連寵物也加入這場狂歡,貓咪趴在貓爬架的頂層曬太陽,狗子把玩具骨頭叼到露臺中央。

但有些傳統始終未變。社區公告欄裡,物業手寫的「曬伏須知」依然提醒著:「十點前收進,防露水返潮」;菜市場裡,阿公阿婆們交流著「曬過伏的蘿蔔乾更脆」的經驗;而我家天井裡,那口用了三十年的石臼,每年都要曬足七七四十九天,據說這樣釀出的米酒會更醇厚。

五、曬悟:在時光的褶皺裡尋找永恆

暮色四合時,我幫母親收起最後一床棉被。手指觸到被面的瞬間,某種溫暖的觸感順著血脈直抵心臟——那是陽光的味道,是時間沉澱的芬芳,是無數個夏日共同醞釀的奇蹟。曬伏看似是人與自然的博弈,實則是我們向永恆遞交的投名狀:通過暴露在烈日下,我們承認了自身的脆弱,卻也因此獲得了重生的可能。

夜風拂過曬得滾燙的瓦當,帶來遠處江輪的汽笛聲。老屋的閣樓裡,父親還在擦拭他的青銅爵,酒器表面的綠鏽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我突然明白,所謂曬伏,不過是把生命中那些潮濕的、陰暗的、容易腐朽的部分,坦然地交給陽光審視。而經過這場洗禮的,不僅是棉被與書卷,更是我們對待生活的態度——要像曬伏時的棉絮那樣,把心事攤開在天地間,讓該消散的消散,該留存的留存。

當最後一顆星子爬上屋簷,曬伏的一天落幕了。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陽光下完成了蛻變:母親新曬的艾草枕,會帶著七月的餘溫陪我入眠;父親研的墨,將在宣紙上洇出更深的山水;而那些被曬過的日子,終將在記憶裡發酵成陳年的酒,愈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