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則韞
小時候,家父教我古體詩。等我上了高中,才開始接觸新詩,一天,偶看詩集《夢土上》中的〈錯誤〉,初識作者鄭愁予,他的詩句像是與生俱來,如聽天籟,迷倒了地上的我,開始大聲朗誦他的詩句,「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像極了少女的情竇初開,在心裡輕輕一撥,化成萬千漣漪。他的詩,淡淡的文字,含著深情地縈繞心頭,在大專聯考的壓力下,讀詩獲得暫時的解放。
大學畢業後。立即負笈美國留學,我帶著那本《夢土上》,鄭愁予用筆寫鄉愁、寫時光、寫離別,也寫永遠到不了的葉落歸根,是一種遊子的詩,成為留學生的永恆慰藉。
詩人鄭愁予1933年出生於山東濟南,後來隨家人來台灣讀新竹中學,做了幾年事然後去美國,旅行於世界各地,卻總懷抱著故鄉未竟的夢。他的《錯誤》讓多少人記住那位「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一句簡單的詩云,卻道盡千萬異鄉人內心懸浮的無根蘭花。他的行文如片片舞落楓葉,在我們心中默默旋轉,然後栖息在記憶深處。我是個女子,喜歡他筆下的女子,是詩意的投影,是非現實的意象。他寫「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和「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充滿意境悠遠深長的愛,但是不煽情。
他的詩言乾淨利落,節奏緩慢,像一場綿綿細雨,一段老城的騎樓,一曲古老的思想起。他,是時間的記錄者,以詩跨越語言、文化、人種,表現出對家、對根、對歷史的無盡情懷,是全人類的共同情感。
1996年,我加入美國華府華文作協,1997年9月21日,會長邀請鄭愁予來大華府演講,那時他是耶魯大學教授,給我們講「詩中的道德能量」,涵蓋中國文化的道德,古典詩與現代詩的對比,和他自己對詩的認識,他強調要有天生的詩情與詩才,還有後天的勤讀培養,會後大合照及聚餐。1998年底我出版了《荷花夢》散文集,1999年4月24日獲紐英倫分會張鳳會長之邀,去哈佛燕京圖書館演講,除了我來自馬州,另有紐約馬克任、波士頓王申培、衷心、陳克華,臺北朱天文、德州少君、加州劉安諾、荷蘭林湄等作家,鄭教授恰好是主持人,我送他一本《荷花夢》,并與他合照紀念 ,我深深為他瀟灑倜儻又稍粗獷的外表吸引,以為是唐朝李白在世。當時也見到他的夫人余梅芳女士,還問她:「詩人先生的日子是否天天詩情畫意?」她,不答,只是莞爾。
彼時我想學寫新詩,幫我寫散文時增添文字魅力、節奏感、畫面感,於是斗膽致電鄭教授,他不厭其煩在電話中授課數次,他說我必須多培養詩才,彌補想象力,讓我明白詩情和詩才的結合引出共鳴的飛翔翅膀,因此與他結下一生難忘之師生緣。
他的教導使我日後的散文精緻有力,意境悠遠;也讓我有能力欣賞新詩。有些詩,一讀便終身牢記;有些名詞,一提便掀起滿心思念。鄭愁予的詩,就是以最輕的語氣寫下最深的情。〈錯誤〉是他年輕時的詩,寫得簡潔、刻骨、銘心。像是錯過的愛人,或是人生裡所有的錯落與遺憾,都彌漫青春的痕跡。〈渡口〉,則是他晚年的詩,緩慢的三玄琴,拉長音。我彷彿守成渡口化石,等待我未掀的命運。我站在這頭,命運站在那頭,等一艘渡輪和一個擺渡人,靜靜地等,孤寂地等待。〈渡口〉,是對歲月的沉思與體諒,我學會了耐心。在〈錯誤〉與〈渡口〉之間,我讀懂鄭愁予的詩心,也照見了自我人生軌跡,接納自己是過客,有傷感,有微笑,願與時間對望。
他的〈山鬼〉、〈曇花〉、〈雨說〉也是十分震撼,我驀然想起那年夏夜,我媽的曇花開滿一樹,媽說這世上最動人的是瞬間絕美。那一刻我不信,以為愛是能夠生根的。但後來媽瞬間1989年去了天家,如詩中所言,「連露水也未沾上」走了。我家裏的曇花從此絕跡,只有滿滿的長葉子。
鄭愁予一生創作詩作約有200首。最具代表性的詩集包括:《夢土上》(1956)、《寂寞的聲音》(1958)、《印象的浮點》(1964)、《水手刀》(1976)《鄭愁予詩集》(1983,重要的詩作總彙)、此外另有《月鷹》、《來自海上的消息》、《細讀鄭愁予》等再版與精選集,對台灣與華語現代詩壇影響深遠。
鄭愁予於2025年6月13日因心臟衰竭羽化仙去,享年92歲,但他的詩仍如人生燈塔,在文學宇宙中閃燿著溫柔,伴著詩集裡的〈風言〉、〈雨絲〉、〈天窗〉,在這喧囂快節奏的每一天,在匆忙追趕期限間,緩下腳步,聽蓮花靜謐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