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與童真共暮年


■山鷹

都說年紀大了會童心未泯返老還童,可是孔夫子也說過「及其老時,戒之在得」這樣的話。到底人老了,會變成如小孩般的天真爛漫純真無邪,還是隨著年紀愈來愈大,個性和思考也變得更加僵固更加冥頑不靈,成為人人討厭的老頑固呢?

老人以其一生的塵世歷練和人間沉浮,多半喜歡倚老賣老,最常說的話是「我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動不動喜愛為人指點迷津,也不看看周遭環境是否已變遷,早就與以往完全不同了!

在媒體不發達的時代,訊息封閉,人們無法由公眾平台取得正確資訊,尤其偏鄉僻壤,只能依賴家中長輩面授耳傳,一代傳一代;現今媒體已發展進步到自媒體時代,資訊取得相對容易,子孫再也無需長者面授機宜。年輕人的知識豐富,勝過上一代何止千百倍。如若長輩們仍然抱殘守缺不思有所進步,自以為佔著上位便可頤指氣使,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老人這時候最好閉上嘴巴,多聽多想多吸收新知識就好,除非有子孫來問才給建議。否則,自以為是的結果,一定會落到惹人討厭,甚至面紅耳赤爭吵不休的下場。

知名設計師黛安.馮.佛絲登寶格(Diane von Furstenberg)說:「年紀增長並不是可以控制的事,但用什麼方式看待則操之在己。」又說:「隨著年紀增長,你的內在將決定你的外表。如果你是一個從來不笑的人,你的臉將鬆弛下垂;反之,如果你經常微笑,你將擁有更多笑紋。這些臉上的皺紋映照出你走過的路,他們是生命軌跡的地圖。」

誠哉斯言,若想老得有尊嚴又很自在,老人還是應該少說些令人厭煩和自以為教導的話,並多多展露出笑容,做一個鶴髮童顏和藹可鞠的長者。像小孩子一樣,心中沒有城府只有真誠,如此才能討晚輩的歡喜並樂於親近。

從電信場域退休以後,由於興趣和對文學的喜愛,在命運的意外安排及因緣際會之下,我成了一位兒童文學創作者。因為這個緣故,我開始有機會走入校園和小朋友們互動交心。

說起來這真是老天爺對我暮年最好的安排,小朋友純真誠實的言語,常常不自覺觸動我早已封閉的童年記憶,開啟並重新溫潤我久已鏽蝕的童心。

例如有小朋友稱呼我是帥氣的爺爺,有的則稱呼我是博學的爺爺,更有小朋友說我既聰明又帥氣……,各式各樣裹著一層層蜜糖的稱呼,搔得我心癢不已,差點以為自己真的又博學、又聰明,又帥氣呢。

這在職場上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下屬和爭鋒的同事只會背地裡罵你「不過如此,有什麼好跩的?」甚至還要暗箭傷人,叫你防不勝防。長官呢?叫到他的辦公室訓斥一番:「你就這麼點能耐啊?都沒想到後果嗎?」等你出了他的辦公室後,自己都不免要懷疑起自己來:「我真的這麼差勁嗎?」

除了這些甜蜜蜜的稱呼外,小朋友自然流露出來的言語,為我乾涸已久的心靈注入活水並裝上了隱形的翅膀,讓我時時刻刻都想和他們一起飛上青天,上天下地到處玩耍呢。

有小朋友說:「我們見面,讓我的心有如綻放煙火一樣美麗。」能夠在小朋友的心上綻放煙火,是我從來沒想過的事。

另外一位小朋友說:「我們見面,讓我的心有如太陽一樣興奮。」這真的太抬舉我了。若非出自小朋友口中而是出自大人所說,我一定會懷疑根本就是在揶揄我。

一位小女生說她的心情有如鳥兒唱歌一樣雀躍,一位小男孩說他的心情有如開禮物盒一樣興奮。哎呀,我都不知道,我的詩歌裡藏著這麼多的正能量。有時是璀璨的煙火,有時是溫暖的太陽;一秒鐘前是小鳥唱歌,下一秒鐘馬上變成禮物開啟。

這麼多年來進入校園與小朋友「與作家有約」,收到的小卡片,多到不可勝數。有的卡片言語溫馨附上稚嫩表情,有的則製作用心圖文並茂。卡片有大有小,寫下的讀詩感想和提問,絕大多數直接、犀利,饒有趣味,不似大人總是考慮過多。例如新聞曾經報導過,有老師根據作者的文章內容設計考題要小朋友作答,這些猜想過多的問題,有些甚至連作者自己都無法回答呢。

我收到過的最直白的小卡片說「您真是厲害,可以是厲害的文學家,又是稀奇的科學家,真讓人佩服。」哈,我哪是什麼家啊?別說文學家了,那離我太遠;科學家嗎?連邊都沾不上,我只是個工程師。作家呢,整天坐在家裡胡思亂想,如假包換的「坐家」罷了。話雖如此,這些話還是讓我飄飄然飛上了天,直到今天還在暈頭轉向呢。大人根本不會這麼說話的,小朋友卻說得一派天真誠實自然,讓我都要自欺欺人信以為真了。

古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之說,杜甫只活了59歲,李白也只活61歲而已,很多的古人都活不過一甲子;但生在醫學發達的21世紀,活過七十歲一點都不稀奇,反而是「人生七十才開始」。

著名學者錢鍾書的夫人,女作家楊絳在103歲時寫下的《善待暮年》,字字珠璣,句句滿盈百年生命的覺醒和體悟,頗值效法。她說: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不經意間我們正走向人生暮年。從呱呱墜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暮年是美好生活的開始,是一種從容、恬闊、悠哉游哉的狀態。

職場退休後,蒙幸運之神眷顧,我一面寫作記錄自己的人生,一面與孫子重溫自天而降的「第三個童年」,實是欣喜非常。現在孫子長大上學了,由他們的父母帶回親自教養,我則復得自由之身,時不時奔赴校園與全台小朋友交心共樂,重新回到不知人間有憂患、有苦難、有悲歡離合的童年歲月。

於今我已年過七十好幾,每天與病痛纏鬥身體日趨虛弱,餘年多寡不知。日日期盼的,無非能拋棄過往那些「歷世深,機械亦深」的器械之心,保持一顆溫潤優雅的童心,一路到老死途不驚。

毣耋之年的此時此刻,老夫竟還能有此大機運,與許許多多的童真、童心和童言童語交遊,應了楊絳女士所說「暮年是美好生活的開始,是一種從容、恬闊、悠哉游哉的姿態。」實是人生莫大的福氣啊!

感謝老天爺,上蒼畢竟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