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宏
凌晨兩點半，家裡所有的燈都熄了，只剩桌面那盞檯燈亮到過曝，白光把課本邊緣燒出一道泛藍的輪廓。放榜結果卡在瀏覽器的分頁裡，我沒有關掉，但也不敢再點開。成績單那幾行數字像貼在喉嚨裡的紙片，吞不下，吐不出；呼吸一用力，紙邊就割得氣管生痛。
我把原子筆立在紙上，筆尖戳破剛寫好的英文單字，墨水漬成一粒歪斜的黑洞，那是我的榜單位置，也像這間房間的出口：有洞，可是沒有門。隔壁房母親的鼾聲很輕，卻剛好卡在耳膜最柔軟的地方；我不敢再翻頁，怕聲音驚醒家裡剩下的沉默。
落榜後的第一天，班群裡炸出各種「上了哪裡」的貼圖。有人直接貼網頁的截圖，有人分享學長姐迎新的臉書頁面；我把手機螢幕亮度調到最低，訊息泡泡在黑底上跳動，像深水裡冒出的群泡，一個個湧上來又爆掉。我點了兩下「恭喜」，表情包顯得禮貌而真空，絲毫沒帶走胸口的壓力。群組右上角顯示「靜音」；我手指懸空了幾秒，沒有按下去，像不忍心也像沒資格。
深吸一口氣，我把桌上一疊模擬考卷翻出來，作答欄還貼著去年十二月的便條：「閱讀題，錯三題扣十八分，反覆練習！」那時的自己自信到近乎嚴苛，標註用紅筆畫三次底線，如今看來刺目。紙張邊緣已被翻得起毛，像被雨水泡過後的信紙，再也蓋不好摺痕。我盯著「反覆練習」四個字，忽然感到一陣乾笑：若失敗也能反覆練習，我應該早就熟能生巧。
胃裡開始翻攪。我推開椅子，走向廚房找水，冰箱門一拉開，白光鋪滿地磚，冷氣混著牛奶和剩飯味迎面撲來。我對著那冷光愣了幾秒，像站在月球表面，看見一個空空的地球。拿出一盤微波剩飯，卻突然想不起加熱幾秒；乾脆扭回門，讓罐子滑回原位，任由它們在自己星軌裡自轉。我不是餓，只是不想再對任何東西負責。
回到書桌前，椅子還保持著我的體溫。我重新坐下，檯燈顯得更刺眼，像審問。右手下意識滑向滑鼠，想點開直播平台，看偶像團體的深夜回放。播出畫面閃了兩下便緩衝，黑底中央旋轉的圈圈像一隻慢慢扭動的眼睛。以前，只要看他們排舞或聊天，我就能暫時忘掉連續函數和歷史年代表；但今晚，那些笑聲穿過螢幕卻像回聲，一下撞上耳膜，一下黏在後腦杓，最後只剩空洞的嗡鳴。我熄掉聲音，看團員們對著鏡頭揮手，字幕刷滿「恭喜出道五週年」，心裡卻浮出一句搬不走的字：落榜。那字像故障字幕，黏在畫面左上角，不斷閃爍，蓋過所有歡呼。
我想給好友傳訊息，打了一行「你睡了嗎」又刪掉。落榜訊息一出，她那邊只回了「先休息，別想太多」。我沒回覆，再晚一些，她傳來「你已讀？」我沒有已讀，我只是放下手機，加了一條厚厚的被單，躲在背光角落。
有人說落榜像失戀，我覺得更像搬家：半年來把所有生活用紙箱標籤好，以為能直達想去的城市，結果司機停在荒郊，下車卷走地圖。你站在空地，腳邊是被自己打包好的夢想，卻找不到再往前的路。
凌晨三點半，窗戶被雨打出一連串細碎敲擊，我索性關掉檯燈，讓整間房落入雨聲中，像掉進一口深井。黑暗裡只有手機微弱的待機光。我拿起筆記本，翻到空白頁，寫下一行：「我還能去哪裡？」字跡在暗裡泛亮，像剛割開的傷口滲出極細的血珠。我寫第二行：「如果榜單不能決定去向，能不能先決定呼吸？」筆尖停在句末，墨水沒有收筆的重量，擴散成小小的墨雲。
我想到班導上週對我說：「不論考得怎樣，總得睡、得吃，還得笑。」那時我笑不出來，認為這些都是敷衍。此刻卻想起那句話有點暖，像在密室中挖開的一道小孔，有空氣漏進來，雖不夠，但證明外面還有別的空氣。
手機又亮，這次是補習班的「衝刺重考班」廣告：「三百六十五天，一切來得及！」我點進去，卻先關掉聲音。廣告聲勢洶洶：「落榜不代表失敗，重考就是重生。」這行字一邊閃爍，一邊播放快轉的成功案例：同學從零基礎到金榜，全用紅字標大。我盯著螢幕，眼睛酸到泛淚。關掉視窗時，一行小字留在心裡：「重來，代表要從今天開始。」我沒有點報名，卻把頁面加入收藏。像在雨夜點一盞遠遠的燈，先不走，先給心裡留一個亮點。
凌晨四點，雨停，窗玻璃漾出一線灰白。黑夜像被人翻到書末，光從裂縫漸漸滲入。我打開窗，一股涼意直竄肺部，像把塵埃掃出。遠處的高架橋墩開始有車聲，輪胎切開積水，刷出長長水線，像在地面寫字。那些水線不會留下，但刻下一瞬的軌跡，提醒我，時間往前，城市往前，人也該往前。
我重新坐回桌前，撕下剛才的筆記紙，摺成方形，再摺翅膀，一隻紙鶴在指尖成形。我把它放在桌面空缺的左側，那裡原來放著志願表。紙鶴輕輕晃動，像在學習站立。我深吸一口氣，翻開新的一頁白紙，沒有標題，沒有標籤，只寫下今天的日期：三月二十七日，然後寫第二行：「重新上路。」
身體仍舊疲憊，頭腦仍舊空白；但我知道，落榜只是一頁未成稿的草稿紙，並不代表整本書已經完結。窗外天色漸亮，第一班公車在遠處鳴喇叭。那聲音穿過半醒城市，也穿過我胸口的空洞，像在提醒：「時鐘還在走，你也要走。」
我拉起背包的拉鍊，裡面有昨夜沒看完的參考書，也有凝固的恐懼。背上它，書桌左側只留下那隻紙鶴。我關燈、開門、鎖門，一切聲響都很輕；但低頭時，卻發現腳步比想像中踏實，落榜的陰影跟著我，但影子落在背後，光落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