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80名家賀中華日報80+ 我和華副小籠包感情

■張國立

.小籠包

當我的筷頭拎起小籠包,當然不能直接送進口,燙呀,得先沾小碟子裡澆了醋的薑絲,也可以加醬油,不過醋提味,醬油就鹹了。

我夾著晃蕩的小籠包,想到中華日報,汗和淚的感情哪。

一九八0年是血與淚的開始,退伍後我經歷過空運公司、日本商社,和朋友開了貿易公司進出口建材,一時之間頗有日進斗金的幻想,不幸遇到房地產崩盤,倉庫裡堆滿隔音天花板和美耐板,公司董事長是我小學、國中、高中累計十年的老同學大頭,他黑著眼框半夜到我家啞著嗓子說:

「阿呆,周轉不過來,公司破產,你快閃。」

當初三個同學合資六十萬台幣開公司,進貨量最高到三千萬,也就是說我們得靠調頭寸應付每月該繳給銀行的利息,頭寸哪裡來,只能向民間借高利貸,一旦無法償還就只好倒閉。第二天我騎著DT機車在市區內轉了半天,不知該往哪裡去,人生第一次感到絕望。

中午,我坐在行天宮圖書館的台階捧著便當,記得裡面有塊炸得酥脆的排骨,卻毫無胃口。包便當的是張報紙,我無可不可地看分類廣告,不知關帝爺賜我靈感或上帝打開另一扇窗戶,其中一則廣告是「中華日報招考記者」,催醒我遺忘許久的夢想,大學聯考我考了兩次,第一志願都是政大新聞系。

投了履歷,參加了考試,那年夏天中華日報招收了三名記者,我是其中之一,之二於三年後拿了曾虛白新聞獎,之三則於十年後當了國民黨文工會的高幹。

.薑與醋

小籠包固然好吃,不沾薑與醋則不完美,假設小籠包是腳,薑醋則是土地,我撇開發財的念頭,揣了稿紙與三隻筆奔馳。

在中華日報當了七年記者,嚐盡人間甘苦,大體上工作愉快,身心健康。報社分台南與台北兩個單位,台北的總編輯敢扛事情,例如某次我寫的一則新聞惹得中央黨部不開心,接到文工會某黨工電話,內容是,一字不差,當時我習慣性地全記下來:

張記者,不好喲,你今天寫的新聞犯規了。

犯什麼規?對副業寫小說的記者說犯規,愛寫天馬行空小說的記者真聽不懂。

總編輯知道了,他安慰我:

別理他,有事推我身上。

南版的總編輯則是尾鬥魚,不肯認命於銷量有限、政治使命第一的宿命,恰好欣逢報紙彩色化,副腦清楚的了解彩色化的意思不是把政治人物出席某項會議的照片印成彩色,而是利用彩色印刷抓住讀者注意力,應該更加娛樂和生活化。

他特別北上找了我好幾次,喔,那時我跑影劇,他說,國立,我給你一周一個版,標題聳動,圖片美而清涼。

那幾年的中華日報擺出打算和中國時報、聯合報拼個你死我活的態度。據說台南版的發行量衝破十萬──還是二十萬?

就在火辣辣的戰爭歲月,社長黃肇珩找上我,

你不是寫小說?替我們華副也寫寫。

.小籠包關鍵在摺數

我曾經採訪過鼎泰豐,問題一,請問包的時候幾摺最好?問題二,十八摺最好?為什麼?問題三,二十摺不更好?

於是我走到四樓敲了當時華副主編蔡文甫先生的門,討論我該替華副十八摺還是二十摺。

我稱蔡先生為叔叔,因為他和我大學同學的父親,也是自立晚報副刊主編的祝豐先生是老朋友,也和喊出「現代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的紀弦熟識,以上兩位都是我長輩,蔡文甫只好勉強讓我喚他蔡叔叔了。

蔡先生認為我偶爾寫篇小說,對華副的幫助不大,何不開個大點的專欄,就這樣我得每個月採訪兩位作家,他希望寫人,不是寫作品。他看了我一眼,懂,寫人之前自得先了解對方的作品。

名單開出來,那時我年輕,腦子大概尚未發展出「慎密思考」的功能,當即一口答應。對了,到今天我的大腦仍無此項功能,或者有思考而無慎密?

採訪的前輩作家很多,由於我是文字記者,殺傷力比如今的錄影小多了,大部分作家都用真實的一面──對付我。

印象深刻的,例如高陽先生茶几上的煙灰缸不比牛肉麵碗小,而且塞滿煙屁股。馬上讓我想到紀弦詩裡的「拿著手杖7 咬著煙斗6」。高陽當時是中華日報的主筆,辦公室恰好在華副蔡文甫先生的旁邊,採訪途中蔡先生進來,不停用手搧煙味,這兩人能當鄰居也是難得。

高陽這麼問記者的我:

「想從哪裡問起?」

閃過腦子的是胡雪巖,不過我究竟問了什麼,直到寫完稿仍一片茫然。浩瀚,高陽就是浩瀚。

鄭愁予則壓根沒當我是外人,斜躺於沙發,不時左腳摳摳右腳,右腳搔搔左腳,我依稀聽到遙遠的達達馬蹄聲。

如果高陽是古人,鄭愁予也不遜色,說出的話沒有廢字,直接訴諸主題。

商禽則拉我進華西街,商店街有間北海道魷魚店,僅僅水燙熟的魷魚,沾醬油與瓦沙比,配兩瓶啤酒。那時他的背習慣性有點駝,喝幾口酒便仰脖子拉直腰桿,情不自禁令我想到《長頸鹿》寫的脖子變長的囚犯:

年輕的獄卒向典獄長報告:

「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日後我和他成了時報周刊同事,而北海道魷魚店應該還在原址吧。

七等生也好酒,他喜歡夏天時冰瓶白葡萄酒待客。我開車到苗栗(新竹?),他等在路旁朝我揮手,進了客廳,白酒冰得恰到好處。三個小時後我開車上高速公路,不知怎麼回到松江路的報館。

我的採訪後記?大水淹進公路,我游在裡面,黑眼珠的女孩掙扎於不遠處,我想,我和她都喝太多酒,尤其冰透的白酒。

採訪作家是件超級困難的事,要是採訪電影導演,他可以談從無到有的甘苦,採訪演員,可以問出拿捏角色的艱辛,至於採訪作家,想在半小時內問出高陽滿肚皮的清史?問出一首詩如何從靈感到構成?

事後我想,如果讓高陽和八月河一邊抽菸喝酒一邊聊雍正奪嫡的真偽,記者忙著寫下現場,那就動人多了。

.用湯匙接著

吃小籠包的另一儀式是用湯匙接住沾了薑和醋的小傢伙,免得湯汁濺得一身。至於一口吞,則,你不怕被燙破嘴,對面的人怕來不及救你。儀式,除了表達尊崇,也意味文化。

在報紙只限三大張的時代,各報都維持副刊一個版的傳統,證明文學必有其動人之處,有其高閱讀率。滿滿一個版,得安排好五百至六百字方塊型的連載小說,得有一首溫暖人心的現代詩,還得設法塞進三至五千字的短篇小說,主編不但學富五車,跨領域的工作也逼主編嗅出文學正在換季的風向。

不記得我的小說是否上過華副,也許沒有,和膽怯有關?

整個專題採訪了十多位作家吧,因工作太忙而中斷,可惜,年輕的我不明白這些前輩對我日後的寫作幫助多大,例如七等生的文字影響我好一陣子,不由自主地,他瘦弱的身影竄進我的稿紙。

華副和中時的人間副刊,聯合報的聯合副刊不同,沒人間的華麗,沒聯副的精緻,卻也有令人捨不得離開的平實。

我後來離開中華日報轉去時報周刊,但從未離開過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