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白毛醫生

　■林佳樺
　藥鋪中午休息，外婆會到灶房張羅食物，拜託舅母至田裡，幫種稻的舅舅送便當；我吃完午飯，就到主臥房看布袋戲。除了主角史豔文，我最關注劇中的醫生──冥醫杏花君，他有句台詞：「我嘛想欲做神，想欲救活每幾个病人，但是我不是。」
　我常拿他與外公對照，外形一壯一老，外公頭髮眉毛幾近全白，較熟的客人稱呼外公為「白毛啊醫生」。冥醫個性幽默，外公嚴肅。兩人都熱心治病，會用上二、下五子的大算盤喀喇地飛快撥子；家裡藥鋪櫃檯也掛著和冥醫一樣的葫蘆，只是後者用來裝亡命水，外公則是取其諧音：「福祿」。
　外公的把脈神技，常令我驚嘆。他有次將一位阿姨的手腕安置於墨色把脈枕上，以食、中、無名指腹輕按腕上動脈，他傾頭閉目，專注地聆聽、沉思，阿姨與我噤聲，耳側傳來外婆在櫃台前包藥的戢戢聲。良久，外公垂目，手仍搭在阿姨腕上，說「有身啊」。阿姨驚疑不定，已有三子的她，因食慾不振前來看診，答案竟出乎意料。已小五的我聽得懂這三字的意思，望著阿姨平坦身形，著實驚奇外公的把脈神技。
　上了小學後，暑假時，我也常待在外婆家。藥鋪裡很少課外書，表哥從租書店借來金庸小說，我就跟著一起看。《笑傲江湖》裡平一指單憑搭脈，即道出令狐沖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互相衝撞，他名喚「一指」，是醫病診脈時只憑一根手指，即可透過脈象將病情確診清楚，纖絲不差分毫不遺。外公並非小說家筆下的神醫，但也幾近診脈高手了。
　上了國中後，外婆請外公幫忙開帖轉骨方，外公三指搭在我左手腕離掌較近的寸、關、尺三穴，良久，睜眼瞧我，寫下兩帖藥方——養氣補血的四物及強胃健脾的四神，叮嚀少喝冰飲，我不久會來初潮。外公把脈著實精準，是醫生，也類似占卜師了。
　當下我問外公，為何脈象可以測出眼睛看不到的症狀。「囝仔郎，聽無啦。」央不過我的煩人問話，他不耐地解釋：「有身無身、月事會來無來，指尖感覺个速度無仝款啦。」我曾和表哥爭論，最重要的五官是哪一個？我選擇視覺。瞎了，一切只能盲人摸象；但外公閉了眼，憑觸摸、耳聽也可診病。原來有些事，可以用關閉眼睛來認知。
　外公還有項絕技，是釀造藥酒高手。藥鋪櫃檯有幾個透明玻璃罐，分別浸泡鱉、蜜蜂、田雞，或杜仲、參鬚等藥材，為養生藥酒。我常想到《笑傲江湖》中的五毒教，用蛇、蜈蚣、蠍子、蜘蛛和蟾蜍五毒，浸泡在數十種奇花異草釀的酒，據說忒補。但我常看到外公是拿它們來嚇小孩，有些生病的孩子擔心藥苦，拒不服藥，外公會沉下臉，指著玻璃罐內的鱉、蛙，威脅小孩，要灌以藥酒。
　櫃檯上有個秤藥的鐵製秤錘，有時因病患多、時間趕，外公只好徒手抓藥，每包藥的重量竟也分毫不差。他的手，就是秤了。
　以前總以為，鋪子裡常有人上門求診，是因為櫃台懸掛著具有福氣意義的葫蘆；後來漸漸了解，不帶表情、嚴肅的外公與熱情的外婆，才是家裡的福星。老客戶除了定時上門求診，路過時，會送來親自種的菜蔬，外婆也以自家孵的蛋回禮。外公診病情，外婆聊心情，鄰居來店裡，常說「行過，來踅一下。」「踅」字，是對方內心裡對藥鋪的自在放鬆，來看病，也來探友。我則整天翻閱武俠小說，將外公與書內的名醫兩相比較，夢想有天，外公也能傳授我幾招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