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母親香

 文/攝影 張薈茗
 初夏母親節,前往福壽山農場旅遊,看到滿山滿坑的魯冰花,魯冰花又名羽扇豆,有著超強生命力,山林原野到處可見,由於富含氮,枯盡之後可當氮肥,是茶樹重要的綠肥,可使土壤肥沃,犧牲奉獻的精神如同母親,所以被稱為母親花。
 我沐浴在繁花似錦的氛圍中,似母親溫柔的懷抱。我和母親的緣分很淺,只有短暫五年,五年的相處,一輩子不能忘記。經過一甲子的歲月,我已為人祖母,對母親的思念不曾稍減。
 母親十七歲嫁給十九歲的父親,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台灣經濟蕭條。祖父家位在偏遠的嘉義縣郊區,靠著幾塊薄田耕種,養活一大家族人口,生活無比的艱辛困苦。農收無法養活眾多的族人,父親選擇當木工學徒,為了工作經常離鄉背井。母親健康狀況一直不佳,多胎生養、沒有適度調養休息,三十五歲產下年幼的我,已骨瘦如柴、面黃肌瘦。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加上田裡工作繁重,不幸,因心血管疾病引發中風,之後,這個家更加愁雲慘霧。
 我家深藏在一條長長幽徑裡,蟋蟀叫聲偶爾自牆角響起。家後院有一棵芒果樹,酷暑季節,當綠色的芒果由綠翻黃,熟透的果實隨風落滿地,母親高興地撿起落果給我,在貧窮的年代,土芒果是難得的零嘴。中風後的母親,左邊肢體幾乎全癱,又傷到顏面神經,整日咧嘴笑咪咪,鄰居給她取了「愛笑姨仔」綽號。她走起路來一跛一拐的,搖晃得很厲害,醫師說多休息,補充營養,避免再惡化。
 記得她牽著我的小手,往後院走去,手上的竹竿用盡力氣,頂住芒果枝幹,搖了幾下,熟透的土芒果應聲落地,摔得果實皮綻肉開,我撿起來吸芒果汁,這是熟悉難忘的畫面。
 與母親情深緣淺,雖然她沒機會養育我長大,看我結婚生子。記憶中,母親最後時光與我相處最長,疼我的畫面依稀記得。兄姊忙於種田,母親總是病懨懨的在床上躺著,隨伺在旁與她作伴,是個稱職的小幫手,幫母親遞送茶水服藥,偶爾嘴饞跟母親撒撒嬌。
 「阿母,我想要吃柑仔糖。」
 阿母說:「傻孩子,我也想要。」
 母親掏出一毛錢給我,跑到柑仔店買兩顆,有著迴旋條紋紅白相間的柑仔糖。母女各含一顆,三姊見狀吵著要,病中的母親又吐出那塊糖果給三姐,甜滋滋的味道是母女共同記憶,縈繞在腦海。
 記得小姑媽出嫁時,我們家分到十個喜餅,大紅囍字印在餅皮上,母親將一塊餅切成十份,每人分到一小塊,咬一口魯肉餅,綠豆沙包著煸乾的豬肉丁、紅蔥頭、白芝麻,瞬間,滷肉的香氣從口腔內溢出,鹹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散開,這是人間美味啊!母親怕這些餓鬼囝一下子吃光光,將魯肉餅藏在衣櫃最上面,留著慢慢吃。誰知三哥趁母親不注意時,墊著腳尖偷餅,不小心將十個魯肉餅掉到衣櫥後面的尿桶裡,母親心疼地將肉餅撈起,用水一一洗過,放在院子裡曬,尿騷味卻仍蓋過肉餅香氣,我們兄妹圍著曝曬的喜餅,心中萬分不捨,阿嬤不忍心,將她分到的喜餅讓給我們食用。
 缺乏營養,家境清寒,使得她柔弱多病的身軀提早耗盡,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彷彿即將油盡燈枯。有一天,陽光照進低矮的竹床上,早期用刺竹編剖的竹床,已經十分破舊,母親斜躺竹床上,解開舊花布衣胸口,要我幫她擦背。啊!全身瘦巴巴的,自頸椎以下,鎖骨凸出,肋骨一根根清晰可數。自中風後沒有妥善醫療,沒有營養品補身,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中。
 這時,她用手帕壓住嘴,漲紅的臉邊咳嗽邊說:「妳是我最小的屘囝仔,阿母最不放心,萬一阿母無法照顧妳,你一定要聽兄姊的話,才會得人疼。」
 兄姐說,昔日中風的母親已無奶水餵養我,強媬中的我是他們輪流用湯匙,一口一口米漿餵食長大。麵粉袋製成搖籃在床邊角落,姊姊們輕輕搖晃,乖乖入睡。兄姊如母,代替母親的位置,包圍我成為一股暖流。
 日暮時,烏雲密佈,一副大雨將至的樣子,兄姊們正在田裡忙著搶收土豆,滿手污泥剝土豆藤。母親不捨一家十口挨餓,孱弱的身體非但沒人照顧她,猶一再透支體力,此時她已中風多年,請鄰居幫忙挑水準備做晚飯。母親燒火煮飯,稻草不耐燒,她囑咐我幫忙看顧柴火。光線自天窗投射,昏黃光影中母親慘白的臉,汗水自鬢髮下滲著。她拖著半殘的身體艱難移動,撿菜、水缸掏水洗菜,僅靠右手功能,想為辛苦務農的孩子,做一頓熱菜熱飯,濺了一地的水,廚房泥土地濕滑,穿著木屐加上跛腳,她不小心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廚房泥地上,從此天人永別。灶上豬板油香氣,尚在簡陋的舊屋中瀰漫,生命最後晚餐,竟是豬油拌飯的香。
 母親習慣將豬板油切片,加熱炸成豬油,倒入陶甕貯存,肉粕淋上醬油膏,掏一匙白白豬油拌地瓜簽乾飯,真是美味,也是母親留存在我幼年味蕾的滋味。
 母親人世間短暫停留,三十九歲離世,那年我才五歲。羨慕鄰居孩子抱媽媽撒嬌親臉,有媽的孩子像個寶,而我總是掛住兩行黃濁鼻涕,嚴重的鼻竇發炎,靠著嘴吧呼吸,口乾舌燥。感冒變成慢性鼻竇炎,無法躺著平睡,祖母為我造一個斜靠草蓆的床,毛刺刺的草蓆很不舒服,躺在其上又癢又刺。到了夜晚,實在很難入睡。想念母親,一種無可言喻的悲傷。冷巷的涼風吹進床邊,委實有點害怕,自從母親離開,我獨自走在路上時,心中時時有孤獨、驚恐的感覺。
 「母親走了,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小學一、二年級在鄉下私塾的簡氏廟堂上學,四十年代戰後嬰兒潮報到,學校教室不夠,私塾權充國小分校。物資缺乏年代,大家上學穿的都一樣,中美合作麵粉袋裁成上衣,一件有鬆緊帶的黑色小短褲:沒有書包,祖母在我腰上用花布巾繫著,包裹著書籍;一張板凳在手,赤著腳上學去。
 父親的木匠生涯總是離鄉背井,到處為人蓋房子,離家幾個月,帶回現金貼補家用。
 成長過程中,雖有祖母、兄姊關照,仍然感到孤苦。從工廠裝配員到幫傭工作,看盡人情冷暖,只想多賺點錢,半工半讀完成高中學業。每當心情受創無助,更加想念母親。其實母親的容貌是模糊的,早年家中貧窮,沒有留下照片,唯一一張遺照是身分證,早已模糊不清。
 早婚的我經濟不佳,二十歲生子,沒錢上醫院生產,很堅強的在家分娩,早期的助產士又稱產婆,她未到達時孩子已落地,正月寒冬氣溫寒冷,我雙膝跪著產下孩子。墨色胎衣薄膜覆蓋在嬰兒身上,滑不溜的小心抱起,臍帶與我相連,胎盤猶在子宮內尚未脫出,手忙腳亂中,彷彿聽見母親在我耳邊輕聲低喚:「別怕,抱著娃兒靠在身上取暖。」小生命聲音宏亮的哭著,瞬間感受到母子連心的悸動,我也哭了。助產士趕到,心疼的為我們母子做產後護理,此刻更加想念母親。古代醫學不發達,女人難產喪命時有所聞,古人說:「生得過燒酒香,生不過四塊(棺材)板。」我幸運地過了這一難關。
 坐月子禁忌多,不能碰冷水,不能勞動等,我非但沒有人幫忙坐月子,外子上班賺錢養家,寒冬之夜想喝碗燒酒雞湯,無奈產後身體虛弱無比,手上的菜刀使勁力氣,也無法將雞肉剁下,喝不成雞湯改吃吳郭魚也行,都是豐富蛋白質一樣讓奶水充足。想想母親臨終前,一顛一跛面黃肌瘦,猶勉強為我搖落一地芒果,憑著對母親的懷念,關關難過關關過,鼓起勇氣堅強應對。生活再苦再累,昂首闊步,沒有對艱困人生喪失信心。
 苦難的日子終於熬過,隨著經濟條件改善,越來越多出國旅行機會。有一次在江西景德鎮工藝所參訪,工藝師畫作精巧,我從皮夾中取出隨身攜帶母親照片,請工藝師臨摹作畫,畫入瓷盤作為永久紀念;但照片模糊不清,工藝師端詳許久後,問我:「令堂離世時幾歲?」
 我說:「三十九歲。」
 「請問你現在幾歲?」
 我答:「四十歲。」
 畫師說:「為成全妳孝心,照片上模糊的輪廓,只能透過妳的五官還原令堂神韻,希望能滿足妳對母親思念。」收到瓷盤後送回娘家,供奉在廳堂上,因為畫得太像了,瞬間將思緒帶回母親跟前,兄姊紅了眼筐。這是除了腦中的記憶之外,母親與後代子孫唯一的連結。
 猶記幼時花生收成曬乾後,母親叫我們幫忙剝花生做粿。請來鄰居婦人幫忙推石磨、磨米漿、再幫忙母親拌米漿。將花生用水泡開,泡過水的再來米,研磨成牛奶似米漿,撒點白胡椒粉及調味料,放上蒸籠。幾個小時後,就是綿密帶著花生香氣,獨一無二的土豆粿。
 農忙時,母親不顧中風身體,常常蒸上一籠土豆粿,為一家人添美味。這美味記憶,一直陪伴我們成長,直到今日兩鬢白髮。想到這裡,我的心就更悲傷。
 當年五歲記憶薄弱,憑著兄姊的描述,我把母親最拿手的土豆粿模仿九分像,每當家族聚會盛事,我負責蒸上一籠,兄姊吃著土豆粿時,總要說上幾句阿母當年如何如何…的話,藉土豆粿還原母親在人間滋味,像是重現一份可觸摸的感情,盼香氣陪我們家族延伸,代代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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