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守鋼
收到一位九十老太的來信。
稱她為九十老太,是稍微抬高了一點兒。其實今年還在路上,明年才剛奔跑到位。自俺開了漢語班以來,一直沒見她缺席過。今年冠狀病毒送走不少高齡、老資格的去了極樂世界,老太呢,還不想過早讓佛陀來照顧,女兒也不讓去外面亂竄,所以,只能乖乖地坐在家裡,面對視頻上網課。
但是,學費怎麼交?她擔心。
以前直接從那手裡交到這手裡,現在呢,上課可以視頻,而錢鈔不可,雖然看得見,不過摸不著。
於是,老太郵寄來了,還附上一封親筆信。
稱不上是一手好字,卻清秀。一件想說的事,正好填滿一頁信箋,不多也不少。
楊絳曾像數家珍一樣誇過她的老公,道:他寫信總能把內容和字數都約束在一頁信紙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大意,原文已忘)。
這確屬一種功夫。畢竟他是一個大少爺,大學者,大文人,文字於他就如電子遊戲機於小孩兒,怎麼擺弄都應手。
而這樣的小技要由老公親口道出似乎有失風雅,讓老婆說來無疑就是雙雕。嘴上誇著老公,其實……想起小時候隔壁大媽買菜回來,常在俺家門口歇腿,見人便指著手上的雞,「剛從自由市場上淘來的,又價廉又鮮嫩」,於是,路人齊誇她撿了個大便宜。
識貨需要一副識貨的眼睛。俺既非老公也非老婆,所以,從心所慾不嫌踰矩。
見識這位九斤老太,不,九旬老太用自己的文字寫在信紙上的筆墨並非第一次。
其實她更喜歡用電腦,圖方便:查喜歡的關心的事,玩網上游戲,也做作業。教室裡年齡屬最高級別的是老太,餘下還有五十、六十、七十不同年齡層次的,其中數她的作業做得最認真、最符合要求:語句通順,不見錯別字,能把一件事說清楚、說完整。只有要寫該寫的才不用電腦,不用電子信。而是手寫,用母語寫在「鳩居堂」的信紙上,然後,郵寄。
比如,有一次俺介紹印像中的高郵雙簧鹹鴨蛋的美味:筷子一戳,便能冒出油來,剝出蛋黃放在飯上,抿在嘴裡,鮮味一直傳到幾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沒變。
幾天之後,收到老太來信。說以前在袁枚《隨園食單》裡讀到過,此譯本收在岩波書店出版的藍本系列裡。是師從狩野君山、內藤湖南的青木正兒的手筆。
仔細介紹完以後,還未忘補充東京街頭,比如京橋,東京車站,新宿有個以「隨園別館」命名的幾處餐廳的追加信息。
老實說,俺僅知《隨園詩話》,卻不知還有一本《隨園食單》的美食菜譜。哎,如今汗顏已過晚。
冠狀病毒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被女兒管住不准跨出門檻外一步的老太,只得在門檻內跨步、翻書架。最近她在網課上給同學曬出一本夏目漱石的《草枕》漢譯本,譯者:崔萬秋!1929年由上海真善美書局出版。崔萬秋是誰,上「百度」擺渡一下即可。
她介紹此書到手的經歷說,是偶然在已故父親的書架上找到的,出於好奇,想知道《草枕》開頭的那段名句,日語以外的表現會成何體統,所以,偷偷扣下了。
世上早有過豐子愷的《草枕》譯本,但是,沒讀過。等病毒平息後,向老太借崔本來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