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北極熊的近況

 文/橋下船槳 插圖/國泰
還是會想念海邊,想念赤腳踩上溫燙的沙,像隻彈塗魚,嘴裡邊喊著好燙好燙,雙腳邊交替跳過遍地的沙,卡上些難清的濕沙在腳趾縫間尋覓棲處;想念雙足一個蹬地躍空,再一聲啪啦的四濺潑墨般的滾滾浪花,向海水猛地撲去,如一尾落水的抹香鯨,朝愈深愈遠,人聲不再嘈雜的海底游去。
還記得那是飆破歷史高溫的一天,幾千里外的融冰之上,又死去一隻北極熊,那天心理芥蒂的不是北極熊,而是爽約的爸爸,一直期待能夠有一個完整的假日,沒有工作摻和,沒有家教作業阻撓,就只是和爸、媽一起,炫幾手學校游泳課上被教練誇讚的泳技,或只是單純像一般同齡孩子一樣的撒嬌討抱,豐富長大些後能夠回味的純真童年,我知道這個期待不為過,才會每年生日,只許下這個願望。
碎浪終於一波波拍上了踝,分離又相聚,重複不已,潛入水中的前一刻人聲依舊聒噪耳旁,包括媽在一旁等我回覆的叮嚀聲,一瞬,沉靜內斂的海水簇擁全身,上頭世界的人聲、車聲還有種種的不愉快,全如摘下八百多度眼鏡般的模糊一片,靜靜,只剩下雙手雙足和海水親密的觸感,固定頻率的划手、踢足和換氣。
長大些,開始不喜歡單獨和媽出門,黝黑的膚藏不住流淌基因裡的外國因子,不流利的中文裡,總會摻雜幾句來自遙遠南方國度的母語,社會給了媽一個帶有許多層涵義的詞,他們叫她外籍新娘,喚我的家是新住民家庭。
側臉探出水面,吸了好一大口的氣。嫁來台灣後,媽就一直留在這裡,其實和媽單獨在家相處時,是愉快的,爸對我的要求很高,無論是成績還是人際,一整個禮拜的晚上排滿各科家教,也送我進資優班,要求出人的名次,要求從小奠定基礎,等到上大學時,容不得我的自由意志——醫學院。
在爸的觀念裡媽沒什麼不同,不過只是出生地的差別。
一次上學前我要媽別再送便當去學校了。
「同學們都在看。」
媽只是一貫靜靜的,沒有回話,倒是爸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懂事、不懂得珍惜自己有一位好媽媽。
停止划手踢足後,探出海面,比想像中游得還遠,望向遠處的那方,坐在沙灘上的媽朝我揮了揮手,其實爸說得也沒錯,和班上其他同學的母親比起來,媽,好太多了。
游回去吧!為剛剛彆脾氣的行為,向媽說聲對不起吧!
游回去吧!
頭還沒入水,沒一點兒預兆的,一道長浪如一頭餓了多時的大巨鯊,裂嘴大張,一口把我吞噬。游回去吧……對不起吧……

眼前的北極熊在狹隘的玻璃罩裡,不安的直轉圈圈,眼神裡滿佈悲傷,這也難怪,外頭遊客的吵雜和緊盯、人造的假冰川、還有從小被關在這小小的動物明星展示區裡,不自然的一切,日復一日。

那天醒來,爸滿臉淚水的告訴我之後發生的事情。
參加告別式時,腦海裡一直想著那天遙遠的那端北極熊死去的新聞。
原來當時少聽了,那隻北極熊不是溺死的,而是為了救溺水的孩子,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