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母與子

■王清厚

午後,夏季西北雨傾盆而瀉,穿過陽台,雨水四濺,連沙窗也淋濕了。透過客廳落地窗望外,對面國小後門口一群爸爸媽媽撐著雨傘,拿著雨衣,正耐心等接孩子放學。天下父母心啊!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幕,記憶猶新。

國小三年級某仲夏放學時刻,忽然下起一陣大雨,教室外遠遠傳來陣陣呼聲:「厚仔!厚仔!」雨聲、叫聲中,我抬頭望向室外,竟是阿母拿雨衣來給我。

「報告老師,我阿母幫我帶雨衣來,我出去一下。」阿母輕輕拍打窗戶,要交給我雨衣,

「阿母,妳何苦帶雨衣過來?我會等雨稍歇才回家。剛才老師、同學們幾十隻眼睛看著我,真是不好意思?」阿母望著我,母子凝視,默默不語。撐起傘,穿著雨衣,一起雨中走回家。

四十多年前,我們兄弟也各自成家,阿母年紀也漸老;因此兄弟各自請回祖先牌位自行祭拜。逢年過節,阿母不用再忙祭拜祖先事。「祭祀祖先,慎終追遠,是我們做兒子的責任。」我跟阿母說,「何必另外各送一兩重的金元寶,給咱兄弟?」

「祖先牌位交由恁兄弟,各自祭拜,那是我的責任。親眼親手交給你們,我就放心,無罣礙。」阿母義正詞嚴地說:「我們做人要感恩,要知恩圖報,對外人也好,對子女、兄弟姊妹也一樣;咱食人一斤,嘛愛還人十六兩;祖先牌位交由你們祭拜,我總要謝謝你們兄弟,並表示一下心意呀」。

晚年阿母年老力衰,咱兄弟二人輪流回來照料。每星期有三、四天跟阿母觸膝長談;王寶釧與薛平貴、胭脂虎遇關老爺;歌仔戲也好,民間佚失故事也罷,無所不談。

憶及在我唸小學前,父親經商失敗,從此家道中落,父親擺攤,收入微薄,又不穩定,家裡有一餐沒一餐。從此,阿母勇敢幫忙扛起家計,四處打工添補家用。

「輸人不輸陣,我的囝仔絕對要出頭天。再苦,我嘛愛拼來乎囝仔讀冊。」不識字的阿母,憑其堅強毅力,咬緊牙根,日以繼夜幫人洗衣、挑糞水,供我們兄弟妹唸書,她知道一字值千金。

「親戚經濟好,他們婚喪喜慶,我們意思到就很好啦,何必紅包白包包不完?勉強自己?」我知道阿母娘家兄弟姊妹眾多,不忍阿母增加負擔。

「你嘸知,咱窮,窮自己,才袜哄看輕咱。」阿母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竟無言以對。阿母不識字,卻最懂得人情義理。

我常跟阿母說,「咱欠人錢要還人,但咱是真正倒店,倒空空,連吃飯攏嘸啦!要怎麼還?」阿爸經商失敗宣告破產,店跟厝被法院拍賣光光,窮得一無所有,一家還得租屋居住。「咱欠人,不管法律什麼啦,這世人沒還,後世人嘛要還。恁老爸欠人錢,我做某仔嘛要替伊還。」阿母窮得只剩「憨厚」二字。

她說做牛做馬,拼生拼死,嘛要儉來還。幾年下來,阿母果然還清阿爸債務。她的離世,清清白白,了無罣礙。「 人窮志不窮」,這輩子與阿母在一起,深刻體會她是一位有骨氣又堅強的女人。阿母已辭世多年,但她中年後拖著佝僂的身軀,忍受骨刺煎熬生活的幾十年,思來仍令人不捨。